我听出来了,是那支女犯们经常唱的《我想有个家》。往日我听这支歌心里就像猫爪子挠着一样难受,今晚听着心里就更加悲凉,我忍不住拨通了朱亦龙的电话。
“喂,朱亦龙,你这会儿在干啥?”
“上床啦,正要睡觉哩!”朱亦龙声音软塌塌地说,“你吵吵啥呀?”
“你说过的事忘了?”
“啥事?”
“结婚!”
朱亦龙就嘿嘿笑起来:“你神经出毛病了吧,这个时候会急这档子事?”
我说:“是的,你不知道,今晚咱们女监就有人结婚。”
“嘿,新鲜!”朱亦龙又是嘿嘿地笑,“你们女监是‘女儿国’,谁和谁结婚?”
“新娘还是个女犯哩,我们是两条老光棍,能不急?”
“女犯结婚,谁?”
“谢芳呀!”
朱亦龙就大声叫起来:“你说清楚点,谢芳,谢芳和谁结婚?”
我说:“和她的男朋友,一个大学讲师,在号子外面等她三年多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朱亦龙就气咻咻地骂开了:“你真是二百五,猪脑壳,满脑子装着猪脑髓!你也不想一想,谢芳是车间的统计兼保管,掌握着咱们的机密,绝对不能让她跟外头的人接触。好呵,你竟然同意她去结婚,跟那个大学讲师睡上一晚,在枕头边啥事不能说呀!”
被朱亦龙一骂,我脑子忽然清醒了,吓出一身冷汗。我说:“我原来也怕谢芳结婚会带来啥麻烦,可是章彬彬她们一齐起哄,监狱长又点了头,我有啥办法?”
朱亦龙说:“没办法,没办法!咱们就等着蹲大牢挨枪子吧!”
我握着话筒直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我原来不同意谢芳去结婚,主要是满肚子嫉妒,要是能想到那么多,我拼死也要捏造几条罪名阻拦她呀!
朱亦龙气汹汹说:“咦,你哑啦?”
我说:“你如今骂我揍我都没有用了,快快想办法吧!”
“谢芳那臭娘们的婚礼,你有没有去参加?”
“我心里有气,没有去,这才给你打电话嘛!”
“蠢猪呀蠢猪!你满脑壳装着猪脑髓!”朱亦龙又一个劲地骂,“你既然反对不了,就要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呀!你倒好,连婚礼也不去参加,人家谢芳能不记恨你?该死,该死!你这蠢猪,死一百遍我也不心疼!”
我可怜巴巴说:“你愣骂愣骂,能解决问题吗?快快想主意吧!”
“现在还有啥主意?”朱亦龙想了一会儿说,“你赶快带上一件贵重礼物,去向谢芳表示祝贺。”
我一下子就开了窍,说:“嗯,知道了,知道了!”
谢芳——
管教和同改们都走了,“新房”忽然静下来,静得像深深的海底,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高汉文搂着我微笑说:“谢芳,你今晚真漂亮!”“不!”我一下挣脱了,开门往外头看了又看,这一层楼房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这才放下心来。我关上房门,万分疲倦地倚在房门上。红烛和彩灯光给“新房”抹上一层朦胧的灯光,连房里的空气都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这是哪里呀?我忽然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问高汉文:“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你不是做梦!”高汉文一定从我苍白的脸上看到太多的困惑和迷惘,像对一个梦游者那样指着“新房”里的一切开导说:
“谢芳,你看,这是大红‘囍,字,这是彩球,这是彩带,这是红烛,这是彩灯,这是五大队管教干部们送给我们的新床单新被子,还有,这是我—你的高汉文哈哈!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我和你今晚举行婚礼,在铁窗中举行婚礼,一个非常特别的婚礼,一个整整推迟了三年九个月的婚礼。你难道不相信吗?哎呀,谢芳,你怎么这样垂头丧气,你应该高兴才对呀!”
我在床沿坐下,有气无力地说:“是的,我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好像在梦中。我对人民犯下大罪,判了七年徒刑,我一直以为是罪有应得的。我准备坐满七年牢,甚至,在号子里待一辈子,可是,可是,才三年多呀,我们就能在狱中举办婚礼?这是真的!这不是一个梦?”
高汉文说:“谢芳呀,你不要太过分自责了。你从内心到行动上的忏悔,已经足够感动上帝,感动天地,感动政府,所以,你才百里挑一地得到这种特殊的宽待”
但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仍幽幽地说:“不,不!我是问心有愧的,按我的罪行,不是判七年八年的问题,把我拉去毙了也活该呀!”
高汉文一点都听不出我话中还有话,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谢芳,你所付出的代价,也够惨重了!侵吞股民的股金十二万,该退赔的,我们都退赔了,一个子儿也不少;服刑三年九个月,那是1360多个日日夜夜呀!何况,你在狱中一直表现极好,年年都评为改造积极分子。就是放在法律的天秤上称一称,你也没沾任何便宜,你不该沉陷于罪恶感中永远不能自拔。”
“不!你难道看不出来,从批准我们结婚那天起,我都高兴不起来。”我想给高汉文某种启发和暗示,慢慢地扯到我想说又难以启齿的话题上来。我说,“我甚至想拒绝这样的宽待,我想要求给我加刑。因为我罪大恶极,再加十年八年,也不算过分。”
“啊呀!”高汉文瞪大了眼睛,“谢芳,你疯了!你疯了!”
我看见高汉文可是吓坏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又软了,一肚子想说的话终于打住。
我说:“时候不早,汉文,你快去洗一洗吧。”
“不,女士优先!我已经给你调好热水器,你先洗。”
“你先洗,我需要歇一歇。我太累了!”
高汉文总是很听话的,开始脱衣服。这个在大学与我谈过两年恋爱又在爱情圣殿守候了我三年多的男人,可真瘦呀!他的双脚像鹭鸶那么细骨伶仃,胸脯像搓衣板那么干瘪得一棱一棱。我出事那一年,他把仅有的一点积蓄都为我还了退赔款,还负债累累。这些年,他的一点工资,既要赡养高堂老母,又要花在我的身上,还要不断偿还债务,怕是连起码的营养都不能保证,就饿成这样一只瘦猴儿。我如果再给他一个新的打击,他可能把命儿也搭上了,我能忍心吗?泪花在我眼里打着转转,可我硬是憋着不让它流下来。
高汉文只穿一条短裤衩,站在那里愣神一会儿,没想去卫生间,却嘻皮笑脸向我赖过来,也在床沿坐下,一把把我搂过去,像饿坏了的孩子寻找母亲的奶头,用湿津津的嘴唇寻找我的嘴唇。
我轻轻推开他:“没看见我嘴里的口红吗?猴急个啥!快去洗一洗!”
高汉文虽然不大情愿,却还算听话地站了起来,拖拖拉拉进了卫生间。
这小小的陌生的空间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可得好好想一想。那个埋在我心中好几个月的问题,那卡在我喉咙的一根刺,那钻进我的心头啃着我的心尖的一条虫,我是怎样时时刻刻都想找个亲人诉说呀!可是,我该如何开口?高汉文受得了吗?
这步险棋万一走得不对,不仅仅意味着我们爱情的终结,也许意味着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天呀,我这辈子是何其命蹇时乖,多灾多难呀!眼泪呼啦一下涌出来。三年多前,我栽了那个惨痛的筋斗,那是我见钱眼开咎由自取的;这一回犯罪,我硬是被人诓着逼着牵着鼻子拖下水的呀!
忽然,我听见有人轻声敲门。我陡地一惊,怪了,这会儿还会有谁来找我?
门外有人轻声说:“谢芳!谢芳!我是大队长,你开开门!”
我心里一下就凉透了,我想这个婚礼果然是一场梦。梦总是短暂的,一睁开眼来,梦就无影无踪。我和高汉文的好梦该结束了!
我开了门,看见大队长满脸笑容,脚步轻轻地闪了进来。
大队长说:“咦,新郎官呢?”
我战兢兢说:“在洗手间洗澡。我这就叫他”
“不,不!”大队长摆了摆手,“我只跟你说几句话,待三分钟,就走的。”
大队长虽然一直微笑着,可我觉得那笑眼里暗藏杀机。我心里怦怦地跳,随时准备她从兜里掏出手铐来。像她对待吕金妹那样,我随时准备把手伸出去,让她咔嚓一声铐走。可是,非常奇怪,大队长从兜里掏出的却是一个鲜红的绒布首饰盒,打开盒子,里头是一条又粗又亮的金项链。
大队长依然满脸笑容。但那笑让我心里发毛。
“谢芳,你还不知道吧,让你头一个来欢度‘寒宫鹊桥’,可是我提的名!我本当要来参加你们的婚礼,可我临时有事脱不了身,就没赶上。这么晚了,我还惦着你呢,呶,带了这点薄礼,表示我的一点心意!”
我一下子就傻了,如坠五里云雾,一点也弄不清大队长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谢芳,收下!收下!”大队长把那个红绸小盒子往我怀里推。
我哪敢要这么贵重的礼物?不是小鬼向阎王老子要赏钱嘛。
我步步后退,被大队长抵到墙角里。
“你嫌我送的礼轻,是不是?”
“不是,不是!”
大队长到底是大队长,她不容推辞,更不容抗拒,硬是把那只鲜红的绒布小盒子塞进我的枕头下。
我千恩万谢,语无伦次。
大队长脸色一下子又黑下来。她说,“当然,我来这一趟,除了来看看你们,也还有几句话要交待。你听着,谢芳!”
我条件反射地一个立正站得笔直。
大队长说:“谢芳,这么些年,大队长对你好不好?”
我战兢兢地回道:“报告大队长,好,好!大队长一直关心我!”
大队长说:“我让你做统计兼保管员时说的那些话,你忘了没有?”
我诚惶诚恐回道:“没、没有,没有!”
大队长说:“没有忘了就好!牢里总有牢里的规矩,就是对自己的老公,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字也不能漏。记住了?”
我机械地回道:“记住了!记住了!”
大队长忽然又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晚安!祝你们幸福!”
这个可怕的魔鬼,来得非常突然,走得也非常突然,像地穴钻出的一阵阴风,霎时从我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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