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
字号

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棋 第52节

点击:


硬件办好了,现在就看“亲情热线”和“寒宫鹊桥”怎么开张。哪个女犯能有幸第一个享受跟远隔千里的父母亲人打长途呢?从小组、中队到大队,由女犯们根据条文层层评议,再由干部们层层筛选,最后确定关飞鸾等七个女犯获准第一批给家里打长途。

关飞鸾这一年多的表现的确很出色,她不仅月月超额完成制鞋的生产任务,还当好了“曙光学校”扫盲班的老师,自己又考上了函授中文大专班。再说,她老家远在成都,父母已经快一年没来探监了,关飞鸾作为首选对象,上上下下都没有人说个“不”字。

第一次给亲人打电话,是女犯们从未经历过的一桩新鲜事,可让她们激动高兴死了。

我把七个女犯集合起来,交待说:“你们想说些啥,该说些啥,预先要想好,在纸上写个要点,都只能捡重要的说,不能废话一大通,免得乱花钱,就算半价,一分钟也得六角呀!”

几个叽叽喳喳的女犯就安静下来,躲到一边去想心事。有的人还拿出纸笔,把想说的话记下来。

关飞鸾第一个向搁在办公桌上的电话机走去。我看见她拨电话的手指有些颤抖,号码也拨得不准确,拨了好几遍也没拨通。

这时办公室门口已经站满了女犯。要在平常日子,这样的围观是不能允许的。但今天我们没有把她们轰走。她们目前还不能获准与家人通话,看看同改与亲人通话,也能分享一点可怜的幸福。

关飞鸾想是已经拨通电话了,紧张地静候回应。她脸都白了,目光有些散乱,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房内房外一片谧静,干部和女犯们仿佛也在等候从遥远的星球传来什么重大的消息。

一会儿,关飞鸾突然用难以抑制的尖嗓子叫起来:

“妈,妈哎!是我,是我,我是飞鸾,对,是你的女儿—

关飞鸾!对,对,我在号子里给你打电话。你说啥子?你说啥子嘛?啊,你不相信?”

这部新安装的电话有免提功能。话筒里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鸾鸾!鸾鸾!你这会儿在哪里?啊!你别蒙妈了,你在号子里怎么可能给妈打电话?你莫不是逃出来了?你、你,千万不能干这种傻事呀!鸾鸾!”

在场的干部,不,还有站满办公室内外的女犯,全都惊诧莫名!谁也没想到第一个接亲情电话的亲属,是这样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反应。

关飞鸾已经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也说不清楚,就无助地看着章彬彬:“报告大队长,我、我妈说我是逃出来的,哎呀,我、我跟她说不清。请你跟我妈说说吧!”

章彬彬从关飞鸾手上接过了电话听筒,耐心地向关飞鸾的母亲解释:“大嫂,您好!我是女子监狱五大队的副大队长章彬彬,对,我姓章,你去年来这里探监,还是我接待你的嘛!哦,你记起来了!大嫂,你刚才误会了。你的女儿关飞鸾的确是在女监里给你打电话。从今天起,我们大队装了一部‘亲情热线’电话,是让表现好的女犯给亲人打长途的。对啦,关飞鸾最近表现不错,我们就批准她往家里打电话。大嫂,你不要哭,不要太激动,你跟你女儿直接通话吧!”

免提电话传来关飞鸾母亲沙哑的哭泣声:“章大队长,这、这太好了!我真感谢你们啦!”

章彬彬连忙把听筒递给关飞鸾。关飞鸾捧着话筒也说不了话,一个劲哭。从遥远线路传到话筒来的,除了关飞鸾母亲的哭声,也没有别的声音。

我提醒关飞鸾:“说话呀,关飞鸾!哭,哭个啥?让你打长途,不是让你白花钱的。快,给你妈汇报汇报!看,只剩下三分钟了!”

关飞鸾使劲止住哭,抽抽咽咽断断续续说了些自己的情况,特别提到章大队长给她采药治病的事。眨眼时间就到了。而她母亲对这次短短的通话,显然十分高兴又非常遗憾,从话筒里传来她声嘶力竭的哭喊:

“鸾鸾!你一定要好好听话!争取每月和妈通一次电话!你再表现不好,你对不起政府,你对不起章大队长,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了!”

这位不幸母亲的哭喊声震荡着偌大的办公室。室内的墙壁、铁窗把声波反弹回来,形成巨大的回响,像晴空炸裂的雷声一样震撼着室内外每个女犯的心坎。

后面几个女犯也给家里挂通了电话,情形与关飞鸾大同小异。家长们都大喜过望,都以为她们是潜逃在外,都不敢相信她们是在监狱中打长途。自古以来,在号子里的罪犯哪能给家里打电话?探一次监也有重重关卡呵!章彬彬几乎每一次都要接过话筒作一番解释,对方信了,女犯接着对话,又大哭一场,许多该说的话都想不起说。

那些站在门外围观的女犯,看着,听着,陪着打电话的女犯一块儿泪流满面。有些实在支撑不了,掩面跑回号房去嚎啕大哭。但办公室门口始终空不下来,走了一批,又来一批,走廊上始终站满了人。“亲情热线”开通第一晚,能有幸享用的只有七名女犯,但是,它牵动了女监全体女犯的心。

今晚的天气特别好,高朗的星空,碧蓝而晶莹,像洗涤过一般。但是在“半月楼”里,今晚可是泪雨连绵!打长途的女犯在哭,围观的女犯也在哭,捧着话筒在哭,放下话筒还在哭。我觉得室内的空气都是湿润润的,今夜的“半月楼”真是泪流成河!

我忽然想起西蒙?波娃的《第二性—女人》中有一段关于女人特爱流泪的描写,真是太精彩了:

“眼泪是女人最大的辩护词,像狂风暴雨般骤然,一阵痉挛便倾泻而下,似台风,似四月的阵雨,使女人成为忧郁的泉水,暴风雨的天空”

我想,只要把头一句的“辩护词”改为“忏悔词”,那么,用这一段话来形容那一晚五大队女犯们的情景,可是再恰切不过了。

在冰凉如水的月光下,我和章彬彬从“半月楼”走回“女儿国”的时候,都陷在苦涩的沉思中,耳畔仿佛还响着女犯们的哭泣声,一时都不想说话。

良久,我才叹了一口气说:“唉,章姐,这么好的事儿,你们早先怎么没有想到呢?”

章彬彬问:“啥事呀?”

“就是设立‘亲情热线’呗!”

章彬彬沉默了一会儿说:“这里有一支山歌是这样唱的:‘爬上哪山坡,才唱哪山歌’。没有改革开放,谁会想到这个点子呀!

就是能想到,也不敢说,更不敢做。”

“那倒是!”我说,“‘亲情热线’真是太好了!章姐,你注意到没有,我们干部找女犯谈话的时候,她们大多是冷漠听着,或者应付式点头,可是,她们一跟父母亲人谈话,就忍不住流泪哭泣,这就是亲情的力量呀!”

章彬彬说:“让她们哭一哭也好,既能宣泄心里的郁闷,又能洗涤心灵的污垢。”

夜很深了,月亮照到林子里,反射着绿莹莹的微光。我们一路走,仍然兴犹未尽地谈论关于女犯心理特征这个话题。是呵,女犯也是女人,是心灵破碎又特别敏感的女人。我们应该根据女犯的特点,摸索出一套能够感化她们的特殊的管教方法。

任思嘉——

确定第一个享受“寒宫鹊桥”的对象可不容易。挑选那些非常想见到丈夫的女犯,却因为听说对方最近似乎有些变心的迹象,这种事如果生拉硬扯,就怕弄巧成拙,适得其反。选择那些情绪比较稳定的男方,而女犯这一头,或是刑期没有过半的重刑犯,或是表现还不能服众的轻刑犯,压根儿就不够条件。最后挑来选去,就看上侵占犯谢芳。谢芳案发时,正在筹办婚事,可是“未入洞房,先进牢房”,判了七年徒刑。她现在刑期已经过半,入狱后又一贯表现很好。男朋友高汉文没有变心,每个月都从省城来探一次监,那种真诚叫干警们看了都很感动。

可是没有料到,这事却遭到洪大队长的强烈反对。

洪月娥说:“谢芳最近的表现可不怎么的!她当个保管兼统计,那点任务,有她那么高的文化,还不是喝粥配豆腐,稀松的一码事么!我们五大队,超额完成生产指标的女犯,多着呢!再怎么排,也轮不到她谢芳。”

章彬彬说:“看一个罪犯的表现,也不能光看生产。谢芳不但年年都评上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在遵守监规法纪方面又事事带头,帮助女犯们学习文化,也是个好老师,洪队,你看,这么个方方面面都表现很好的女犯,我们不挑她,还能挑谁?”

洪月娥一时语塞,也说不出个比谢芳表现更好的女犯,默神了半天,又找到一条理由。“不行,谢芳连婚都没结,怎么能跟她男朋友同居?”

听了这话我心里嘀咕:你洪大队长跟余科长什么时候打的结婚证,怎么常常在一块儿同居?王莹也忍不住掩嘴一笑。我猜这家伙肯定和我想到一块儿,在心里嘲笑洪月娥。

章彬彬可能没往这上头想,还是一本正经为谢芳辩护:“洪队,你这话可不对了,人家谢芳跟高汉文可是打好结婚证的,只是来不及办喜事,就差个仪式么。”

我和王莹附和说:“对,对!我们不如给他们补办一次婚礼,那更是一大美事!”

洪月娥一听更火,说:“就你们花花点子多,一会儿要搞什么‘寒宫鹊桥’,一会儿要给犯人举办婚礼,你们把女监弄成个慈善机关还不够,还想办成个妇女俱乐部,是吧?”

洪月娥真叫人捉摸不透。这半年多来,谢芳不仅仅得到公众好评,而且几乎成为洪队管理生产的得力助手,怎么到了该给谢芳一点人间温暖的时候,她倒一味地反对了?

章彬彬又耐心劝说:“洪队,放心吧!也就是给谢芳办个婚礼,她结过婚,还回号房服刑,罪犯的日子怎么过,她也怎么过,哪能把女监办成慈善机关和俱乐部?”

可是,认死理的洪月娥怎么也不依,谢芳和高汉文的监狱姻缘差点泡汤的时候,赵监狱长恰好下来检查工作,我们向她作了汇报。赵监狱长一听就干脆明朗地表了态。她说:“行呵,谢芳,轻刑犯,刑期过半,又一贯表现好,案情又是一碗清水看到底,没留下什么枝枝蔓蔓、疙疙瘩瘩的,她自己和男方又都是大知识分子,没什么危险性,再适合不过么。至于说谢芳和高汉文还没结婚,小任、小工建议为他们补办一次婚礼,这个主意也很好呀!八十年代有一部电影,是朱时茂和丛珊演的,哦,叫什么来着?”

我连忙接嘴说:“叫《牧马人》。”

赵监狱长说:“对,就叫《牧马人》。那部电影演一个右派劳改犯和一个农场姑娘结婚过日子,对不对?那还是极‘左’年代哩,今天是改革开放的九十年代了,给表现好的女犯办个婚事,也怕这怕那的,怎么行!”

文章地址:http://www.4721.com.cn/jishi/2982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