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沙石场,白冰如才知道跟她一起劳动的妇女不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暗娼,舞女、姨太太,就是新中国产生的流氓、盗窃、小破鞋,只有她一个人是政治犯,而且筛砂子、运石头的活儿相当重,比较起来,真还不如跟右派同学- 起去郊区农场监督劳动的好。
当时的青年学生,尤其是青年团员们,有了想不通的问题,总是习惯于找组织领导谈谈。于是,这个被开除了团籍的共青团员,找到了沙石场的最高领导和党的代表王政委,如实倾诉了自己的苦恼和想法。
在沙石场的大小娘儿们中间,不论是相貌、风度还是文化水平,白冰如都是佼佼者,简直就像鹤立鸡群一般。王大利自从总管这个女儿国以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划拉了七八个大姑娘、小媳妇儿。但是“来得容易的不值钱”,没过多久,就对这些脸皮死厚的风骚娘们儿缺少兴趣了。他盯上了白冰如这个与众不同的佼佼者,总想占有。但是此人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无法在打情骂俏中撩拨勾引。今天白冰如自己找上门来,真是天从人愿,于是立刻换了一副庄严的面孔,向她发动进攻。
白冰加虽然是个政治犯,但终究还是个未出校门的学生,在政治上却又十分幼稚。她犯的虽然是“反党”的错误,对党却又是忠心耿耿。在她的心目中,王政委虽然比她大不了几岁,却是个解放前就参加地下工作的老革命。作为政治委员,既是党的代表,也是党的化身。她是个在政治上翻了船的不幸落水者,求生的本能,使她笃信每一只向她伸过来的援救的手,不敢也无暇去怀疑人家是否居心叵测,会不会趁人之危捞取点儿什么。于是一个无心,一个有意;一个是忏悔过错的罪人,一个是普度众生的救世主;一个以赤子之心向慈母般的党组织敞开了自己的胸怀,一个却借党旗作掩护施展了他的猎艳阴谋诡计;一个经过极痛苦的思想斗争把对方认作天下第一大好人而献出了贞操,一个则心情愉快地以摘去她的右派帽子为代价换取了肉体和精神上最大的满足。在王大利的猎艳史上,大概这要算是他最自豪的一页了。
把自己整个心儿交给王大利的,是一个比他大十二岁的风骚女人,姓李,这里就给她起名叫李丽吧。
这个女人,本是韩复榘手下一个军长马继武的第十五房姨太太,如今孀居在京,有一座房契上写着她名字的小洋楼,手头积蓄也颇不少。她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由于一向养尊处优,保养得好,加上善于修饰,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六七岁年纪。对她来说,下半辈子的衣食住行,是不成问题的,有没有工作根本不在话下,反革命家属的政治身份也无关紧要,当务之急,倒是难耐孤衾独宿的寂寞凄凉。本来,以她富有资财、姿色未衰加上并无子女这几项优良条件,再婚另嫁或招一个单身男人进家来都不是难事;只是她自从十七岁当姨太太以来,瞒着丈夫,吃惯了嫩草,对于四十岁以上的男人不但不感兴趣,简直看见了都感到恶心。北京解放十年来,她之所以宁可打野食却不肯结婚嫁人,根本的原因在于她的被窝儿里并不缺少小伙子,而且经常可以换换口味。倒贴几个钱,对她来说,倒是不在乎的。只是如意算盘不如意,没想到社会上大跃进,他家里也大跃进,舒适漂亮的小洋楼住不成了,一跃跃到芦沟桥边儿上来,白天筛砂子、运石头,夜里睡大炕,“人”的概念,只不过是劳动力而已。从这个概念出发,一个人跟一头牲口也没有多大区别。她一者吃不了劳动的艰苦,二者耐不住欲火的煎熬,每逢入夜,躺在梆梆硬的土炕上怎么也睡不着,老是唉声叹气,气恼不已。
对于李丽解放前的冤孽和解放后的风流账,作为政委的王大利当然知道一些。不过一者李丽比他大十多岁,二者嫌她阅人已多,三者王大利正交桃花运,身边并不缺少女人,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大有人在,从无空房之忧,因此一时半会儿的,还注意不到她的头上。
但是流水无情,落花有意。李丽自从来到沙石场这个女儿国,男人只有极少数几个,年龄在四十岁以上者居多,其中头面整齐点儿的小伙子,仅有王大利一人。开头的时候,慑于他政委身份的威严,李丽不敢存有非份之想;但是不久之后,关于王政委是个“博爱主义者”以及夜无虚度的消息悄悄儿地传了开来,李丽才决心以自己的徐娘之姿,也去参加竞争者的行列,用她与众不同的风韵与手腕,一心要击败那些山麻雀似的浪小妞儿,花蝴蝶似的俏娘们儿,从而把这个风流倜傥的年轻首长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掌之中。
一个完整的捕猎方案,在她头脑中逐渐形成了。
沙石场每两星期休息两天。有一次公休,李丽盛情邀请王政委到她家里去作客,表示要露一手她的拿手好菜。王大利吃惯了的嘴儿、跑惯了的腿儿,到属员的家里去“访问”,是名正言顺的份内之事,就慨然答应了。
李家的小洋楼上下两层,干净明亮,掩映在几棵古槐的清影之中,显得幽雅而舒适。上下五六间房间,只住着李丽和她一个还未结婚的弟弟李明。这天王大利一进门,小客厅里已经摆下了李丽亲手烹调的美味佳肴。李明还在厨下炒菜做汤,只有李丽一人作陪,二人对酌。待客的陈年佳酿,还是用老军长当年留下的秘方配制的药酒,不但香甜醇美,而且具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效用。三杯下肚,李丽面泛桃花,眉目传情,莺声燕语,半醉半痴,直撩拨得王大利脸热心跳,难耐难禁。好不容易等到席终,李丽推开杯盘碗盏,恭请政委上楼到她卧房里去小坐待茶。王大利借酒装醉,两眼发直,脚底下拌蒜,朦胧恍惚,腾云驾雾一般,由李丽半搀半扶地架到了楼上,在沙发上靠着。李丽给他沏上了茶,又给他削了一个雪花梨,切成七八块,用一根牙签挑着,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了。李丽先小声地清唱了一段《玉堂春》里的《三堂会审》,接着打开电唱机,放了几段舞曲。从舞曲扯到跳舞,王大利推说不会跳,半真半假地一定要李丽教他。李丽是个中老手,慨然应允,当时就拉起王大利来,合着音乐的节拍,在房间里转起来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个有情,一个有意,跳着跳着,两人越搂越紧,终于难解难分。王大利假装不会跳,一进一退之间,两人撞了个满怀,一个趔趄,正好一起滚到了床上,就势接茬儿在床上翩翩起舞,尽兴而罢。
尽管李丽要比王大利大十二岁之多,王大利是个捡煤核儿出身的穷小子,从小在下层社会长大,解放以后才当上了官儿,对于风月场上的那一套,除了跟和他一样出身的土妞儿们鬼混过一阵子之外,并没有太多的经验;而李丽却是个军长的姨太太出身,见过大世面,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床上床下的功夫都很深,正所谓“久经沧桑难为海,除却巫山不是云”,只要她拿出当年迷惑军长大人与其余十几个姨太太争宠的一半儿手段来,就足以使王大利神魂颠倒难以自制了。
对王大利来说,尽管偷嘴儿吃并不是头一次,而且个打个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可是这些娘们儿比起李丽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道行和本事都还差着老大一截儿。自从他来到沙石场以后,最初上手的几个,大都属于“土鳖”一类的角色,除了会脱裤子,根本不懂什么叫“情趣”。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把注意力转到白冰如身上去。照他想:白冰如是个大学生,一定会有另一种滋味儿。没想到白冰如之所以肯于就范,只是拿自己的身子去求得摘除右派帽子而已,实质上不过是一种非等价交换,做的是一笔生意,其间毫无情爱之可言。何况她还是个真正的大姑娘,就是跟王大利睡到了一个被窝儿里,也只是闭着眼睛听凭人家随便摆布而已,因此王大利把白冰如的贞操拿到手以后,对于她的肉体,也就不是那么感兴趣了。
这一次,尽管李丽的年龄比他要大十好几岁,而且分明是李丽设下的局子,引诱他就范的,但是一旦领略了这个人间尤物的香艳风骚之后,王大利方才懂得男女之间的情趣除了上床之外,还有这么多题目;就是上了床,居然竟还有这么多的花样!经此一役,王大利算是真的拜倒在李丽的石榴裙下,爱上她也服了她了。
从此以后,沙石场王政委的单身宿舍里,白天黑夜总能看见李丽的身影儿进进出出;星期假日,李丽的小洋楼里也总是不短王大利这个贵客吃吃喝喝。李丽擅长品箫,还炒得一手好菜,嗓子也甜,唱戏唱歌都十分迷人,跳起舞来更是婀娜多姿。一进了李丽的家,王大利就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家,家里还有一个其实也很漂亮的老婆了。
由于李丽家里还有个弟弟,两人白天相会,不能无所顾忌、为所欲为,未免意有不足。一者出于对李丽的深情感恩图报,二者出于把多余的眼晴打发得远远的,图一个眼前清静可以尽情欢乐无所不至,王大利通过他的好友把李明介绍到公安干校去上学。那学校在朝阳门外神路街,当然是住校的。学校里功课一忙,训练一紧,李明连星期假日也不一定回来。从此,“躲进小楼成一统”,李丽的小洋楼,就是他们俩人的天地了。
但是“好景”不长,有道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篱笆”,更何况王大利在沙石场独霸女儿国,也过于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了点儿。过了一段时间,风声终于传到白芸的耳朵里。这个治安协理员破案挺有一套的,事情轮到自己的头上,却不知道应该先把证据抓在手里,醋劲儿一发作,当时就告到了分局长张明那里。张明派人到沙石场去调查,厂里仅有的几个工作人员大都已经成了王大利的亲信,女干事们好处也早得够了;还有几个男同志,老则老矣,情妇之多,只怕并不亚于王政委,因此人人向着王大利,指天发誓,力白其无。至于女儿国里的国民们,不论是否沾有雨露之恩,从“姐儿们义气”出发,从王政委的“宽和仁厚”出发,众口一辞,一曰不承认,二曰不知道。调查者只好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回报。
分局长一者不想把事情闹大,二者想想那样的女儿国派个小青年去当政委,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就派了个老头儿去当厂长,再派个老太太去接替政委的职务,把王大利调回分局里还当他的科长,以缓和两口子的醋海风波。
王大利回到分局之前,没有忘记他许下的诺言,想方设法,为白冰如摘去了右派帽子,然后由她家里设法安置工作;把李丽安置到一家与公安局有业务联系的照相馆去当营业员,另外几个曾经侍寝过的姐儿们,也都给她们介绍了正式的工作,以示公安局堂堂政委,绝非白占便宜的小流氓可比。
这一场戏,虽然以风流云散作为暂时的结束,却也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单单就瞒住了白芸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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