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台湾是国民党反动派,美国是帝国主义,苏联是修正主义,因此收听台湾自由中国之声、美国之音和莫斯科广播电台的播音,都是十分严重的反改造行为;如果听了以后再传播,那就是现行的反革命罪行了。而我们几个有半导体收音机的人,却经常收听国外的广播,有时候免不了也给几个要好的朋友“转播”一番。
有一次我从莫斯科电台听到一则消息,说是中国政府调动了一支建设部队,在毛泽东的家乡韶山附近的一个山洞中为毛泽东的父亲也为毛泽东自己修建一座十分豪华的坟墓。现在看来,那是修建滴鼓洞毛泽东的“隐居”处,但是当时不知道,于是就瞎议论一气。这话被积极分子汇报到指导员那里去了,于是指导员在晚间点名的时候,不指名地当众提出警告。
庄瘸子听我说过这件事情,知道我被积极分子出卖了,走来悄悄儿地对我说:如果指导员找我谈话,能否认尽量否认,如果否认不了,就把责任推到他的头上,说是听他说的。这样,如果要批斗,就批斗他。因为我有老婆孩子在黄村住,万一把我抓了起来,就要影响到家庭。他反正是光棍儿一条,批斗两下无所谓,抓起来也不过关几天,反正没有枪毙的罪过。──后来这事情指导员没有再提起,也就不了了之了。如果真的追根追到了我这里,可以相信庄瘸子是真的会替我去“顶罪”的。
我到浙江结婚回来请客吃饭,当然也有他。事后我给他说起我在农村娶媳妇儿的目的,是想离开农场回家乡去务农,安安心心地写出一部小说来,以了此残生。他听了也有同感,觉得与其老死在劳改农场,不如在农村安一个家,图个自由自在过个下半生。因此,他也提出来,是不是可以通过我老婆给他在浙江也娶个老婆。
阿庄是个风流的大少爷,上大学的时候女朋友就一大堆。拿出来的女朋友照片,一个个都是美女型的,相貌差点儿的,他还看不上。因此,我给娟写信的时候,反复强调的是姑娘一定要年轻漂亮。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公私合营以后“上海亨得利”已经不再存在,但他父亲是上海百货公司的副总经理,在海外的“亨得利钟表店”,他家仍拥有百分之五十一以上的股票;尽管上海的花园洋房交了公了,如今住的“弄堂房子”也是打蜡的地板,我到他家去看过的。阿庄有姐姐妹妹,却没有哥哥弟弟,只要他真的在浙江农村娶个媳妇儿,可以预计他家里绝不会让儿媳妇长年住在农村的。
经我这样一说,娟还果然给他物色到了一个在当地堪称“尤物”的姑娘。这姑娘姓赵,二十多岁,也是个小学教师,一个月挣二十四块钱。不过她家境还可以,父母亲不要她的钱,她就把所挣的钱全花在衣着上。她长得本来就有几分姿色,加上衣着时髦,何况她能歌善舞,每次区里进行学生歌舞比赛,她带领的代表队总是得到好评,于是在当地可就很出名了。
一个自认为条件不错的农村姑娘,大都希望能够嫁一个既有钱财、又有文才、更有相貌的如意郎君。至于年龄稍微大点儿,倒是无所谓的。再说,那时候二十多岁的大款根本就没有不是?赵姑娘一听对方是钢铁学院毕业的,又是大老板的独子,心里就有几分愿意了。双方一通信,阿庄的那笔字是极流利的风流体,漂亮而大方,尽管他不会写小说,也不会写诗,但是写情书是训练有素的,绝对能够让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小学教师佩服得五体投地。很可能他寄给女方的照片,还是他上大学时候照的,当然是风度翩翩,完全是帅哥一个。于是,两人书信往还越来越勤,不久就以哥哥妹妹相称,再不久,女方就死心塌地地答应嫁给他了。
阿庄立刻为自己的婚事进行筹备。他不比我,一切有他母亲操心准备,不但把他的新房整理了出来,还把大铜床也擦得闪闪发亮,准备迎接新娘子了。
难的是结婚时间定不下来。因为劳改队里请假很难批,有时候很痛快,有时候很费周折。他当然希望跟我一起到浙江,而我是已经决定在春节期间回家探亲的。这有两方面原因,第一当地人有回家过团圆年的习惯,如果我回家早了,势必在春节之前返回农场,这在当地是绝对行不通的;第二我老婆的预产期在十一月初,春节期间回去,孩子已经四个月,不太吵人,也比较可爱了。
但是赵姑娘却来信一定要阿庄在元旦之前到她那儿,甚至说出了“你元旦之前赶到,说明你对我有诚意,我肯定就是你的;如果你元旦之后到,说明你没有诚意,那我可能就不是你的了”这样的话来,可又不说明是什么原因。按照我的分析,这些话,无非是姑娘在情人面前的撒娇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因此阿庄也不过是“善言相劝”,表示自己一定尽量提前赶到,请她放心,实际上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等到我和他的假同时批下来,已经是一九七八年的一月十日。我在上海没有停留,一月十三日到达缙云县新建镇家中;阿庄先回到上海家里,比我晚两天到达新建镇。
从上海家中出来的阿庄,就不是在劳改农场“装瘸子”的阿庄了。他穿上了不打领带的西服,手提英国产的“司的克”,还夹着一把小提琴,走起路来也是摇摇摆摆的,完全是一副刚刚归国的华侨的派头。在当时还比较闭塞的江南小镇上,像他这样“有派”的人,还是很少见的。
赵姑娘的家离新建镇大约五里路。阿庄到达的当天,娟就托人带口信给赵姑娘,让她赶紧到镇上来一趟。带信的人准时把信带到,第二天上午,赵姑娘就独自一人来了。
但是她带来的是一个十分惊人的消息:她已经在元旦那一天结婚了。丈夫是在县城中学教书的老师。原因是:男方托人到女方家里做媒,女方父母见男方是个大学毕业生,在中学教书,而且长得一表人才,当即表示同意;姑娘声明自己已经与阿庄定下了婚事,她父母认为阿庄年龄太大,又不知根知底,表示反对。双方争执的结果,达成了这样的协议:如果阿庄在元旦之前能够赶到,说明他有诚意,父母看了之后如果觉得可以,一切都听女儿的;如果阿庄在元旦之前不能赶到,说明他没有诚意,那女儿就得听父母亲的话,乖乖儿地与中学老师去领结婚证。事情坏就坏在赵姑娘没把话说清楚上,不然,阿庄说什么也一定要在元旦之前赶来让她父母看看是什么样的派头和模样儿。如今可好,他今天到达,赵姑娘结婚都已经半个月了。
如果赵姑娘的丈夫真如媒人所说的那样,倒也无所谓,反正两个都好,嫁其中哪一个都一样。糟的是:那男的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新婚之夜,进了洞房,才发现男的根本不能人道。听赵姑娘简单的叙述,那男人不是不能勃起,而是不能冲刺,一冲刺就疼得满头大汗。据我估计,可能是包皮过长又过紧的先天性缺陷,只要到医院去动个小手术,应该是能够治好的。可是就为这个,男的婚后三天,就一脸羞愧地主动撤离了,是不是去了医院,也没跟新媳妇儿说。
赵姑娘见了阿庄,一脸哭笑不得的神情。看看他的气派,再比比自己的丈夫,真是悔恨交加。他们两个在我老丈人家里吃了中饭,就以借我的相机出去照相为由,一手夹着小提琴,一手拉着赵姑娘,一起出去了,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才手牵手、乐呵呵地回来。
他们回来以后,阿庄就说要到赵姑娘家里看看去。我说: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刚结婚的新娘子,你是她婚前的情人,这样的身份到人家家里去,不大合适。尽管这事儿目前没人知道,可是纸里包不住火,早晚会传了出去,让人家丈夫知道了,更说不清楚。
就在这时候,赵姑娘的嫂子来了。她说:阿庄这次来新建,是来看望赵姑娘的。尽管赵姑娘如今已经结婚,但是作为主人,不能不管来访的客人。因此,阿庄应该由她们家里接待。
既然她嫂子也这样说,我当然不便过份反对,于是再三叮嘱阿庄“千万不要出格”之后,就让她们一起走了。
两天以后,赵姑娘依依不舍地把阿庄送上了车,算是结束了这一场似乎是儿戏的婚姻闹剧。其实,如果赵姑娘当时就表示要与丈夫离婚,然后与阿庄结婚,事情还是有回旋的余地的。何况她的丈夫只不过是个名义上的丈夫,而以“不能人道”提出离婚,又是一告一个准儿的事情,事实上赵姑娘后来也是以此为理由跟丈夫离了婚的。不过赵姑娘离了婚以后,阿庄也已经平反,回到了钢铁研究院,娶了一个比赵姑娘更加年轻、更加漂亮的北京姑娘做夫人,即便赵姑娘还来找他,阿庄也无法再吃这棵回头草了。
说婚姻是“天定”的固然唯心,说婚姻的“机遇”因素关系很大,大概总是唯物的吧?
第十六章 是传奇也是悲剧
在我的右派朋友中,浮波是个传奇式的人物,自己给自己写了一部动人的悲剧。
浮波原是新华社的名记者,五七年以前写过许多生动而有影响的通讯报道。
《百家姓》中没有姓“浮”的,“浮波”当然是他的笔名。在右派教养队里,用笔名作为正名的人并不止他一个。例如杜高原来就不姓杜,而是姓李,是用“杜勃罗留波夫”和“高尔基”两个人名的第一个字组成的;巴鸿很可能原来也不姓巴。但是我一直不知道“浮波”这个笔名是什么来源。
“浮波”是从延安来的老革命的后代,是延安“保小”的学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上幼儿园就穿军装了。”他年纪虽然比我大不了多少,却实实在在是个老革命。解放以后,他是由部队保送上的人民大学新闻系,是个领工资的大学生。他的悲剧,就是从人民大学开始的。
按照当时的规定,大学生是不许谈恋爱的,即便像他这样的“调干”大学生,在上大学期间也不许谈恋爱。但是他这个天生的“叛逆”偏偏谈了。如果仅仅“谈谈”而已,问题也许不会很严重,糟的是他不仅“谈谈”,而是动了真的。再退一步说:即便动了真的,自己注意一些,别让人家知道,毕业以后申请结婚,也就是了;糟的是他不仅偷吃了伊甸园中的禁果,而是像亚当与夏娃一样,还有了爱情的结晶,这就使得问题越来越复杂化了。他们为了使问题简单化,自己买了些“孕妇忌服”的药来打胎。结果是:胎儿倒是打下来了,大人也进了医院。于是复杂的问题企图使用简单化手段去处理,结果反而更加复杂了。
按照当时的规定:非法同居,是校规和党纪所不许的,而非法打胎,更是违法的事情。
不过领导看在他好歹是个“老革命”的份儿上,并没有把他们送法院,而是双双受到了“留党察看”的处分。单是这样的处分,他们绝对心服口服,使他们无法接受的是:组织上不许他们结婚。为什么不许,浮波没给我细说。大学毕业以后,浮波被分配到新华社当记者,却愣把女方分配到新疆去当中学教师,明白地告诉他们以后不许来往,生生地把相爱着的一对儿给拆开了。──五十年代的党组织对党员管得太多,这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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