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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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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像只小舢舨,在风暴横行的公路河流里颠簸航行。车灯前面是一道由黑夜和雨帘组成的厚墙,十米开外什么也看不见,我额头上哗啦啦淌着雨水,心里交织着无比紧张和不安。风呼呼响着,耳边的水声犹如大海波涛,我希望自己此时变成一尾鱼儿,或者干脆这辆车变成潜水艇,这样我们就不用艰难爬行而在风暴的河流中畅游。

其实我并不在意大雨带给我的狼狈,恰恰相反,我喜欢这场热带暴风雨,这种特定氛围好像是一篇精彩小说的开头,所以我坚持认为这是一种难得的乐趣。我想,如果以后采访成功,故事得以展开,我一定要这样开头:“一场可怕的热带风暴来临了……”

汽车在我的胡思乱想中终于停下来,路边有了几星灯火,隐约能看见几十米外有幢大房子。我看看表,晚上八点多钟,也就是说汽车开了一个多小时路程。司机是泰国人,他从驾驶舱匆匆摇下玻璃,探出头来说句什么,指指那幢大房子,意思是让我下车。因为天黑,不辨方向,四周没有任何可资辨识的建筑物或者路牌标志,其实我一路上都在努力辨认方向,但是没有任何效果。我看见那幢大房子声息全无,门口连个鬼影子也没有,于是心情再度紧张起来,一股寒气从脚下升起来。司机不耐烦地敲着窗玻璃催我下车。我不敢再犹豫,因为我毕竟站在命运的门口,命运就像班车,错过不再回头。

出租汽车开走了,尾灯一闪一闪,很快消失在水雾和黑暗中,我独自站在空地上,面对灯光昏暗的大房子。我想,即使这是一道地狱之门,是布满荆棘和烈焰的炼狱道路,我也要信心百倍地迎上去!

我在心中轻轻呼唤:金三角,我来了!

6

大房子果然是家餐厅,不知道为什么远离城市村镇,而且早早打烊关门。大门留下一道缝,不知道是不是专为我这个不速之客准备的。屋子空间高大,亮着一只昏黄的灯泡,像座

帝王陵墓。一个人远远站在大厅深处,他倚着柱子,抱着手臂,像个石头雕塑。我想他应该就是这家餐厅的主人,金三角某国民党将军的儿子。

我同他互相对视几秒钟。

我感到时间无比漫长,这是一种奇特感受,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的父辈曾经生活在同一片国土上,但是现在我们却好像两个来自不同星球的太空人,隔着漫长的历史鸿沟,陌生而好奇地打量对方。

他有三十多岁年纪,身体粗壮,皮肤黝黑,头发短而硬,像皮鞋刷子。我不大喜欢他的那双眼睛,那是一种我很少打交道的陌生眼睛,没有礼貌,没有教养,目光很硬,很霸道,像钻头,在我身上狠狠地钻出许多洞来。这双眼睛让我联想到国产电影里那些横行霸道的地痞流氓和黑社会的打手。金三角当然不是礼仪之邦,那里盛产世界上最大量的毒品,却从不生产文化人。

我向他伸出手来,他却没有响应。

“我听说你对金三角很感兴趣,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他打破沉默。

我看见他皱起眉头,好像我到他这里来讨饭的,毫不顾忌我浑身湿透,用一种不大耐烦,听上去硬邦邦的云南地方话说道。我心情有些紧张,脸上的肌肉发僵,因为我们绝非一路人,况且我们彼此对对方一无所知。关键是我无路可走,我必须打消他的敌意,取得他的信任。

“我计划写一本书,是关于金三角的。我希望采访金三角和美斯乐的各种人物,包括蒋残匪……”我猛然省悟自己的失误,连忙改口说:“唔,国军,就是包括九十三师官兵在内的全部历史。”

他没有理会我的口误,紧盯我问:“你为什么单单对金三角感兴趣?谁派你来的?”

我暗暗笑起来,心情反倒轻松不少。我感到这位主人其实很幼稚,他对文化人基本上一无所知,所以感到恐惧。于是我平静下来,介绍自己身世经历,比如已经出版多部关于国民党抗战的长篇作品,不仅国内轰动,海外也多次出版,好评如潮。我父亲参加过抗战,高中未毕业就投笔从戎,参加著名的中国远征军,从印度、缅甸浴血奋战打回国内,直至抗战胜利,云云。

“……所以金三角历史,或者说九十三师的历史一直为我所关注,这是整个中华民族历史的一个分支,至今仍属空白。今天我有机会来泰国,有幸遇上你,我想这是我的运气。我的目标是进入金三角采访,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一经自我介绍,我的自信心大增。对方则一直抱着手臂,目光中充满警惕和怀疑,好像要看穿我是不是说谎。

“……你应当相信我,现在中国改革开放,台湾人到大陆投资做生意,天下华人是一家,还有什么必要搞对立呢?……我打算进金三角采访,就是要把这段中国人的历史告诉所有的中国人。”他不表态,我只好苦口婆心推销自己。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并且来自曾经意识形态对立的中国大陆,你有什么办法在短时间内让国民党将军的儿子消除怀疑呢?但是我在泰国停留时间短暂,如果我不能说服眼前这位主人,今后我还会有机会吗?

“如果你不相信我,为什么愿意见我?”我绝望地问。

“我对你们大陆作家感到好奇。”他简短回答。

时间在僵持和毫无希望的气氛中飞快溜走。我看看表,三小时过去了,我们的谈话没有进展,我们的关系好像一条结冰的河流,隔着厚厚的坚冰当然什么也无法交流。主人常有电话或者什么事出去,丢下我一人独自呆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偶尔也有些穿黑衣服的人借故过来,一望而知是些年轻华人。我想他们应该都是国民党九十三师的后代,他们显然出于好奇,想看看我这个大陆来客。但是当我向他们微笑,试图同他们攀谈时,他们立刻绷紧脸走开了。我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时刻无计可施,眼看失败一步步逼近,

我简直快要痛恨起自己来,莫非我注定像导游卢先生所说那样,在透明的玻璃墙上撞得头破血流?

绝望之中,我决心孤注一掷,我下这个决心是因为我还有个重要砝码。我所以没有一开始就使用它,是因为我对它的正负效果没有把握。既然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我也只好一试。我对主人说:“你知道我这个大陆作家为什么对金三角历史格外关心吗?

告诉你,除了我父亲当过远征军外,我母亲的姑姑,也就是我的姑婆在台湾很出名,她就是蒋纬国先生的原配夫人石静宜女士。”

其实我说出这些话来实出无奈。我本性不愿意趋炎附势,攀附权贵,像个沾沾自喜的无耻小人,让别人感觉我像个台湾的什么皇亲国戚。我迫不得已将显赫的台湾姑婆抬出来,拉大旗作虎皮,目的当然是急功近利,为了敲开金三角之门。

我欣喜地看到这枚炸弹扔出去有了效果,主人果然吃了一惊,他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先是茫然,惊讶,望着我合不拢嘴,仿佛没有了主意。随后便有些紧张,眼睛不再望着我,而是看着地下,仿佛在思考对策。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对我说:“我不能相信你的话,谁证明你的话不是撒谎呢?”

我说:“你不难了解呀,蒋纬国先生还活着,石静宜的亲属还在台湾,我负责提供地址。”

他语气突然坚决起来,我看见他眼睛里敌意的城墙又筑起来,炸开的冰层又渐渐合拢。他说:“我没有必要那样做,除非你能证明自己。”

天,此刻我怎么证明自己呢?我就是把心剖开也不能让他相信啊!我仇恨地盯着他,简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关键时刻,我灵机一动,猛然想起一个人来。

7

我空洞的大脑就是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突然爆发出灵感的火花的。我想起一个叫曾焰的女作家,从前也是云南知青,在边疆插队。她现居台北,我们是朋友,互通长达数年的书信,但是从未谋面,没有通过电话。我是从曾焰的小说中认识她的,知道她曾经在金三角流浪达十二年,到过许多著名地方包括美斯乐和满星叠。金三角很大,像大海,一个人的命运很渺小,像小舟,或者随波逐流的稻草,我所以想起曾焰来,是因为她在金三角的职业是教师,教过许多年书。我对这位主人是否认识或者听说过曾焰不敢寄予希望,但是不管怎么说,曾焰是我惟一的救命稻草,我别无选择,只好紧紧抓住它。

我说出曾焰的名字。

我看见他粗壮的身体动了动,像一堵结实的大门受到猛烈撞击。他盯着我,嘴张得很大,一脸的困惑表情。但是很快他就高兴起来,眼睛发亮,那张多肉而令人生畏的脸也因此变得柔和起来。他像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放声大笑,中气灌得很足。他说:“哈哈,哈哈哈,是她呀——曾焰!我的老师,作家!……我为哪样不记得她呢?整整六年!我老爹把我们兄弟五人寄放在学校她家里念书,真是难得啊!……说实话,我今天还能认几个汉字,写几个汉字,都是曾老师教育的结果啊。”

我的心先是紧张地一抖,随即落回原处,快乐地大跳起来。

感谢命运!

多年来,当我与曾焰隔着海峡海阔天空,在书信里架起思想和友谊的桥梁,我从未想到这位同龄人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充当我命运的领路人,帮助我获得打开金三角大门的金钥匙。一个共同的朋友就像一根导线,将绝缘的电流接通。主人主动隔着桌子伸过手来,我们的手终于跨越千里握在一起。

闸门打开,积蓄的洪水倾泻而出。接下来我提出深入金三角采访的要求,丰先生(这时我知道他姓丰)亮出他的底牌:他算得上土生土长的金三角人,国民党残军第三代,从小当兵打仗,给大毒枭坤沙当过副官。他父亲为原国民党残军第五军三十师上校师长(不是将军),现为美斯乐自治会会长。丰先生告诉我,自民国三十八年(1949)以来,在金三角已经自发形成数以百计的汉人难民村,栖息、繁衍着数百万没有国籍的中国难民。

丰先生对我说,他此生最大心愿是办好两件事,一件是为中国难民解决国籍问题,因为他们至今多数人没有国籍。另一件就是办学校。“……哪怕今后把财产变卖了,也要回金三角办学校,让我们汉人后代有机会受教育。”丰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沉重。

我却像挨了一颗炸弹。

金三角!数百万……中国难民!丰先生千真万确是这样对我说的。我理解难民的含义,是指大陆解放时逃过国境的原国民党军队以及其他各种人员,这个庞大数字像核辐射一样灼伤我,它大大超越我的想象力,把我变成一个目瞪口呆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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