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八年(1949)至今已经半个世纪,这些中国难民部落在金三角这片蛮荒之地怎样生存?怎样融入当地社会?他们同金三角其他民族是什么关系?他们在金三角这个全球最大的毒品王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的情绪随即变得亢奋起来,我觉得自己像个幸运的探宝者,远远看见星空之下的大地上躺着许多迷人的历史碎片,碎片闪烁着令人眩晕的神秘光斑,我相信为数众多的宝藏还隐藏在厚厚的夜幕和迷雾后面。一想到令人陶醉的成功景象我就心跳气促。我坚定地对丰先生说,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海峡两岸中国人错过许多彼此认识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条件成熟了,我明确表达我将在近期内采访金三角的愿望和信心。
告别时暴风雨已经过去,夜空中还在洒落稀疏小雨。丰先生亲自开车送我,他表示愿对我今后采访提供必要的帮助,至于哪些帮助他没有细说。
回到下榻的宾馆已是次日凌晨,几位朋友竟没有睡,正为我通宵不归着急,此情此景令我心里感动了好一阵。
8
1998年初秋,也就是距离泰国笔会大约半月后的一天,天空堆集着厚厚的阴云。早间新闻说,长江流域的抗洪斗争已经取得决定性胜利,国企改革攻坚战又将拉开序幕。这天我独自一人,背负简单行囊,踏着稀疏的落叶来到成都双流国际机场。
妻子把我送到入口处,她脸上每根细小的皱纹里都写满担忧,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一句话:如果采访不成也没有关系,人回来要紧。这句关爱之语令我心头布满阴霾。
空旷的停机坪,飞往曼谷的国际航班已经发动,我的心情也同停机坪一样空荡荡的。一位美丽的空中小姐站在舷梯旁向旅客致意,我看见她那张年轻的脸上焕发着露珠一般晶莹的光泽。空姐轻声对我说:“欢迎您,先生。”
我停住脚,问她:“过几周返回还能看见你吗?”
她稍稍愣了一下,很快回答:“是的,我一定还在这里欢迎您。”
我心中有一缕明亮的阳光透进来,心情突然变得好起来。十年前,我为写作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曾向有关部门及国外学术机构基金会发出无数申请报告,希望获准前往缅甸印度进行实地考察、采访和收集战争素材,并期待获得部分采访经费。不难想见,这些申请报告石沉大海,我至今没有收到哪怕一个“不”字的答复。当然也不能全怪别人,写作毕竟是个人的事业,谁叫你自己不具备行动的能力和条件呢?谁叫你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别人或者组织身上呢?
如今,我可以扬眉吐气对天下人大声宣布:我,邓贤——选择了行动!我,一个中国作家跨出国门,奔金三角来了!尽管到国外采访还是一次陌生经历,对于我这个自费外出语言不通的中国作家来说,漫漫长路,异域险境,毒品王国,敌视对立,许多无法想象的困难和障碍在前面等待我,但是我仍然信心百倍!
我曾经有幸见过一位美国作家赫尔曼·沃克,他为写作二战文学巨篇《战争风云》、《战争与回忆》,足迹几乎遍布欧、亚、非大陆数十个国家。我钦佩美国作家非凡的勇气和能力,他们用文学传达个人对于人类命运的强烈关注和思考,可是我们中国作家为什么走不出国门,用我们的文学去关注世界和人类命运?
虽然我的脚步姗姗来迟,采访初出茅庐,但是它毕竟属于我,一个中国作家的行动开端!我为此内心充满勇气和激情。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上帝啊,只要你抛下一根丝线,我就能爬上月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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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之第二章《走进金三角》
1
李国辉,人称“小李将军”,国民党陆军第八军七九团团长,身世不详。
这个人物在中国现代史上肯定无足轻重,但是在金三角,这个人物却赫赫有名,家喻户晓。如果在金三角你不知道李国辉,就像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台湾人不知道孙中山一样。我从资料上得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国民党团长居然是金三角的开山鼻祖,也就是说,没有李国辉,就没有后来世界闻名的毒品王国金三角。
我对这个人物产生了浓厚兴趣。
我在对金三角所作的大量资料研究中,竟然没有一本有关李国辉的完整传记,甚至一篇权威材料,能够让我对这个神秘人物有所了解。仅有的零散资料也仅限于只言片语一鳞半爪,而且互相矛盾漏洞百出。比如一本台湾出版的回忆录说:“……李国辉将军身材高大,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常令敌人心惊胆战。”大陆的一本纪实文学则说:“……李国辉是云南人,行伍出身,生性残忍,常常逼迫士兵冒死冲锋,人称‘魔鬼团长’。”另一本“文化大革命”前发行的内部史料称:“……经过一夜激烈战斗,国民党第七九团被全歼,副团长被击毙,团长李国辉不知下落。”一篇刊登在曼谷《世界日报》上的文章则这样写道:“……李国辉将军毕业于著名的黄埔军校,虽然出生在中国北方的河南省,却像南方人一样个子瘦小,他的专业是做政治教官,所以并不擅长打仗。”云云。
这些五花八门别出心裁的记载,简直把我搞糊涂了。
在我看来,这些材料都是零散的,支离破碎的,缺少一手材料的可信度,不足以消除我心中的疑团。李国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他是怎样开创金三角——或者勿宁说他是怎样把威胁人类命运的毒品恶魔从瓶子里释放出来的?他为什么那样神秘,外界对他的庐山真面目知之甚少?我甚至怀疑李国辉这个人物的真实性,如果历史上真有这样一位重要人物,他为什么名不见经传?难道历史学家有意忽略他,让岁月的流水将他诡秘的足迹悄悄抹去?
总之怀疑的精神使我斗志倍增,就像职业拳手受到挑战。我关注着金三角的历史风云,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我看到自远古以来,金三角一直像头安静的小兽,柔弱而善良,易于受惊,它蜷伏在亚洲南部缅、泰、老诸国崇山峻岭中,丝毫也不引人注目。但是自从本世纪五十年代初,一个名叫李国辉的国民党团长带领一支现代化军队进入金三角,这头善良小兽就像被注入魔鬼基因,或者像被传说中的狞恶巫师施展魔法,它迅速扩张身体,长出獠牙和利爪,变成一头面目狰狞威胁人类的食人魔鬼横空出世。
金三角,金三角!你是要吞噬人类的世纪恶魔吗?
我将关注的焦点逐渐集中在李国辉身上。金三角究竟怎样成为金三角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国民党小人物李国辉究竟怎样一夜成名,变成臭名昭著的金三角开山鼻祖?李国辉为什么在中国大陆无所作为,而在金三角却如日中天,这是命运巧合还是另有原因?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他后来为什么销声匿迹,难觅踪迹?他最后的个人归宿究竟如何?
2
公元1998年秋,我乘坐的“波音-757”飞机像头钢铁大鸟,在亚洲东部和南部上空划了一个不小的弧形,风尘仆仆地降落在曼谷机场。我是带着无数沉甸甸的疑问和更加沉甸甸的期待走下飞机的。
临行前我多了一个心眼,我想万一丰先生不可靠,说话不算数,到头来反悔,陷我于异国他乡寸步难行怎么办?于是我通过熟人关系找到一家泰国在华公司,请求他们在必要时给予援助,帮助我进入金三角采访。一位可能是华侨同胞的负责人听完我的陈述,他显然把我的个人请求误解为怀有某种不大光彩的经济目的,比如诈骗什么的,他回答说:“公司在金三角没有业务,无法提供帮助。”
倒是一位本市经济电视台的朋友,听说我要独闯金三角,二话不说赞助我一笔采访经费,替我解决一个沉重的后顾之忧,令我至今仍然感动不已。
我一度寄予厚望的丰先生似乎没有把我的采访当回事,或者说是一种有意冷淡的姿态,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出发前我往曼谷打了若干电话,发了若干传真,丰先生只在那一头简短吩咐:“你到帕塔亚来。”我说:“你叫我独自一人怎么到帕塔亚来?再说你的大房子在什么位置,那天夜里我完全弄不清楚。”他说:“你到了帕塔亚,再给我打电话。”
我想这个丰先生真是不近人情,他怎么不替我想想?身在异国,语言不通,两眼一抹黑,准会搞得寸步难行的。但是我转念一想,我想也许丰先生有意考验我,看看我这个大陆作家能力如何,我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个小问题,当年斯诺从美国到延安采访要克服多少困难,如果我连这点小小的困难都克服不了,配到金三角采访吗?你不是给自己丢脸吗?
走出曼谷机场,丰先生果然没有到机场接我,好在我拨通一个帕塔亚电话,却没有人接。我不敢怠慢,立即又拨通另一个曼谷电话,这回对方有人了,丰先生在电话中说:我在曼谷,你到×××地方来。我哭笑不得,心想你倒说得轻松,让我差点千辛万苦跑到帕塔亚去了。此后我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在曼谷市郊一幢巨大的别墅里找到丰先生。我发现丰先生有个癖好就是喜欢大房子。我看见他时,他正在指挥手下人把一些大大小小的木头箱子搬上楼去。他是个干练的人,不耐烦回答我罗罗嗦嗦的问题。他说:“你到了金三角去找李国辉的副官,他会对你讲的。”
我连忙追问李国辉的副官在哪里?怎么找?
丰先生更加不耐烦,他提高声音说:“你急什么?……到那边人人都会告诉你!”
丰先生的话给我造成一个错觉,好像金三角的人都是活历史,都能讲出一大堆关于李国辉的精彩故事来。其实后来的事情远非如此,几天之后我与向导兼翻译小米以及司机驱车一千多公里,横穿泰国全境进入金三角山区——这段经历我在后面还要详细叙述,我很快发现并没有几个人知道李国辉的副官是谁,住什么地方。
金三角容易使人产生误解,好像那里是个小村庄,其实所谓金三角是个地域宽广的概念,它的确切地理分布包括泰、缅、老三国领土组成的一片面积约为台湾七倍的亚热带高原山区,由各国众多民族组成复杂的社会形态。在这样一个如同汪洋大海的广阔天地,人们像微不足道的鱼虾,时光转瞬即逝,除了几个称王称霸的大人物留在人们记忆中,谁又会对一个过时的副官、一个小人物的下落知道多少呢?
万事开头难。初进金三角,一切采访工作都是那么仓促而又杂乱无绪,我像个勇敢而莽撞的水手,被迎面打来的海水呛得直翻白眼。我的采访常常浮于表面,好比笨手笨脚的渔夫尽捞起一些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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