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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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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雾大起来,如果从山下看,这不是雾,是云,山道上到处湿漉漉的。马儿驮着沉重的我倒没有什么抱怨,它很听话,任劳任怨,头有规律地一点一点,好像在背诵英语单词。我渐渐习惯同它和谐相处,不再紧张。树林越来越高大茂密,空气中有种浓浓的腐叶生霉和动物的腥骚气味,四处寂静无声,只有树叶上不时滚落很响的水滴声,好像下雨一样。这是一处真正的热带雨林,我看见连空气也是绿油油的,玲珑剔透,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浑身舒畅,有种醉氧感觉。我想森林多好啊,也许会有老虎、猴子,还有野象,但是最好不要有人。在这个世界上,人是罪恶之源,只要有人就会有污染,有犯罪,人类像丑陋的苍蝇,把文明的罪恶播向四面八方。

正想着,好像上帝有意验证我的预感,密林深处忽然冒出一队驮载货物的沉甸甸的马帮,与我们迎面相遇。空气中立刻多了一种浑浊刺鼻的人与动物的混合气味。我看见马背上耸立着结实的驮架,驮架吱吱呀呀响着,上面盖着油布,马蹄沉重地将泥水踏得飞溅起来。马儿喷着粗粗的热气,不时打着响鼻,看得出走了很长的山路。

赶马人个个面色黢黑,戴尖竹笠披棕蓑衣,沉默地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他们仿佛一心一意赶路,对狭路相逢的我们不感兴趣。我们赶紧让在一边,闻着空气中人马散发的浓烈汗臭,等待他们先过,这是山里的规矩,相当于交通规则的空车让重车。忽然有件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撞我一下,我被电击一般,险些叫出声来。原来这个赶马人的蓑衣下面,露出一截黑黝黝的枪管来。

天!走私毒品……匪帮!

2

我要说明的是,我决不是个勇敢的人,在我偶然发现这支武装马帮之后,我的心跳立刻发生紊乱,大脑缺氧,浑身发冷一样打哆嗦。我想我当时血压一定高得惊人。与贩毒集团迎面相遇,就跟与老虎迎面相遇一样,你能事先作出什么正确反应呢?我脑子一片空白,就像发生故障的电视屏幕。好容易等到这队人马走过去,什么事情也没有出,那些带枪的人对我们视而不见,我松了一口气,胆子立刻大起来。我掏出照相机,躲在树后想偷拍几张照片,这将是珍贵的现场抓拍,没准还能得大奖。这个想法令我激动得发抖。

突然一只大手从后面把我按倒在地上。

原来是钱大宇。他怒不可遏,恶狠狠地咬着我的耳朵嚷道:“你他妈的不要命了?你活够了,我可没打算跟你一起送命!”

等我从地上爬起来,马帮已经不见影子,相机镜头沾满泥水。我气得发抖,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要不是这家伙横加阻拦,我相信照片已经偷拍成功,要知道我是多么需要照片,需要成功,将来我的书出版,这些宝贵照片表明我是冒着多大危险闯进金三角,拍摄下来关于丛林中贩毒集团的真实镜头。现在一切都毁了,毁在一个对写作和文学一窍不通的混蛋手中。

钱大宇看看相机,再看看愤怒的我,他没有说话,拾起相机扔给我,转身上马继续往山上行进。我无可奈何,只好怏怏地跟在后面。说实在话,此刻我无法怨恨或者跟他赌气,离开他我能上哪里去呢?

走了一程,钱大宇说话了。他说:“老兄,相机弄脏了,我很抱歉,回去我替你擦一擦。”

我懒得开腔,不想答理他。他知道我还在生气,就说:“你不懂金三角规矩,看见别人的事,把眼睛和嘴巴一齐闭上。不然你就大祸临头了。”

我问:“他们是什么人?毒品走私集团?”

钱大宇说:“也许只是一般走私,也许挟带毒品,谁说得清呢?”

我叫起来:“他们有枪啊!”

钱大宇回答:“这有什么稀奇?你问问老秦,他们寨子里谁没有枪?”

原来如此!我们又走了很久的路,终于在中午时分登上拉牛山口,这时老天好像欢迎我们到来,云开雾散,天空突然放晴了。我看见这真是一架气势雄伟的大山,山垭口像一扇小门,扼住孟萨坝子出口。极目远眺,蜿蜒的萨尔温江像一条跳跃的金腰带,环绕群山之间,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钱大宇指着脚下山头介绍说:“决战就在这里展开,我父亲受了伤,印度雇佣军司令自杀,李弥下令树碑纪念呢。”

向导老秦熟悉地形,带领我们拨开荒草,来到一座石壁下。我赫然看见一块石碑,高约两三米,阔一米许,其实也不是石碑,而是刻在石头上的一排文字。年代久远,石头慢慢风化剥落,那些字迹有的看得清,有的已不可辨认,我认出并抄录内容如下:

中国救国军亡永垂总指挥李弥中华民十一年亲立

我想起八十年代在滇西松山战场上也有一块同样的石碑,为李弥亲立,也是纪念同一支队伍阵亡将士忠魂,不同的那是抗日战场,军人为祖国而战,为驱逐侵略者而献身,而这里是缅甸,是金三角,他们算什么呢?侵略者?烈士?毒贩?非法武装?他们应该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

老秦动作麻利地拔去四周荒草,恭恭敬敬跪下来磕了三个头。他的神情极为虔诚,口中念念有词,是当地话,我听不懂。我悄悄问钱大宇:“他是残军后代?”

钱大宇语气淡淡地说:“他爷爷和大伯都死在战场上。”

我觉得一股寒气从脚下渗出来。我说:“拉牛山决战你们死了多少人?”

这个“你们”很生硬,不像同胞,很没有同情心。钱大宇看我一眼答:“好像有五六千吧,但是消灭敌人一万多。”

我自豪不起来,这个数字令我震惊,相当于集体屠杀!我想象不出,数以万计的军人尸体铺满山野是怎样一种壮烈场面!但是五十年岁月过去,战争硝烟散尽,弹指一挥间,拉牛山依然山明水秀,郁郁苍苍,但是那些生命却化作泥土,化作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

下山已是夕阳西斜,我看见一头真正的野兽,那是一头美丽的褐色山鹿,披着金灿灿的晚霞从容不迫走过山坡,走过绿油油的大自然,然后从我们视线中消失。我呆呆地看着这个自由的美丽生命走远,心中一时充满感叹和惆怅。如果金三角没有枪声,没有毒品,它本该是万物的乐园啊!

这天的惟一的遗憾是相机进了水,没能拍成照片。

3

我继续关注国民党帝国在金三角的崛起。

封疆大吏李弥踌躇满志,该做的姿态都做了,反攻云南也反攻了,朝思暮想的美国武器搞到手,应该说最大赢家既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更不是美国人,而是他李弥。一切皆在运筹帷幄之中。搞政治就是这么回事,反攻是态度,打仗是实力,谁能阻止他打败仗呢?就像谁也无法制止天要下雨一样。他正是因为“反攻失利”而博得头彩,中了一个大奖。台湾卵子大的地方,达官显贵多如牛毛,而在这片面积比台湾大几倍的金三角,他李长官的头昂得比谁都高,谁敢与他比肩?他是金三角的主宰,金三角的太阳,一切惟他意志是从。权力,多好啊,就像日月和风一样无所不在,有权力就有一切。

军权是权中之权。李弥回孟萨第一件事就是进行军队大整编。整编后的反共救国军摇身一变,俨然具备小国防部的格局:一个总部,下辖司政后三部,一个北方作战指挥部,四大军区,三大主力师,十八支挺进纵队和四个边区独立支队。他亲自任命高级军官,其中包括副总指挥多名,参谋长政治部主任军区司令以及军、师长均为他从香港带来的亲信。原复兴部队只除一个李国辉继续留任师长外,其余皆名落孙山。而担任第一副总指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偕同李太太从昆明狼狈出逃的前第八军副军长柳元麟。

空运来的武器被严密存放在孟萨大本营中,这批武器足够装备三个国际标准师,但是李弥并不打算把它们全部补充到部队去。他只将其中部分配备主力师,其余各纵队支队杂牌军游击队,武器装备自行筹措。他的做法与从前蒋介石如出一辙:亲疏有致,内外有别,中央军是嫡系,地方部队杂牌军是野种,听任自生自灭。

从前李国辉时代,复兴部队对掸邦土司采取安抚政策,经常送礼物武器笼络他们。但是李弥不同。李弥是堂堂国民党陆军中将,反共救国军总指挥兼云南省主席,如果按清朝官位,少说也得封个从一品文武大员。那些土司算什么呢?充其量是些不开化的蛮子、部落酋长,他们有什么资格与李长官平起平坐,被他待若上宾呢?如果说从前李国辉力量薄弱有求于土司,“借土养命”,那么以现在反共救国军的强大实力,谁还敢与他公开作对,在老虎头上捋毛呢?

五十年代岁末的一天,李弥派出信使向金三角各大土司送去请帖,通知土司三天之内到孟萨开会,请帖对会议内容含糊其辞地称:“协调有关方面……管辖职能范围以及鸦片粮食税收等重大问题,恭请出席为要。”云云。

钱大宇的外公孟萨土司刀栋西是最早接到开会通知的人。

世袭大土司对汉人这种集中议事方式感到很不理解,因为在金三角,土司老爷从来不开会,如果有什么要事相商,大家就像走亲戚一样,你来我往,马队浩浩荡荡,今天你到我官寨来,明天我到你府上去,所以大家从来没有聚在一起的机会。据说从前土司父亲的父亲也就是老土司曾经接到一次类似的开会通知,那次是仰光英国总督专程派信使送来的,结果老土司的马队在路上走了三个月,到仰光后却只开了一天会。

开会内容同样让刀土司感到迷惑不解。“重新协调……管辖职能范围”是什么意思?土司的领地是从老土司手中传下来的,老土司是从更老的土司手中传下来的,就像坝子里的水是从山里流下来,大树再高也得从树根开始生长一样,难道那些汉人不明白,水是不能流回山上去的,树是不能从树梢开始生长的么?还有“鸦片、粮食、税收”是什么意思,莫非那些从中国来的汉人要土司向他们交纳鸦片、粮食和税收不成?

不仅刀土司不明白,连足智多谋的汉人管家也弄不明白,这是一个从来没有人遇到过的难题,连官寨里胡子最白的老人也没有遇到过,所以人们都被难住了。土司只好悄悄派人把当军官的汉人女婿钱运周叫回官寨,好把事情弄个明白。

钱运周也不清楚会议内情,但是他能猜到李长官要统一金三角的决心,没有人能够阻挡李长官的意志。所以他委婉开导土司岳父“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指出开会无论李主席号召什么他都要无条件服从,带头拥护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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