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个道理属于汉人而不是掸族,刀土司对这种“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的汉人逻辑很抵触,但是他懂得要服从强权意志这个大原则,这个原则在地球上是一致的,好比动物天生知道弱肉强食的道理,所以土司老爷勉强接受了女婿的建议。后来他果然处处按照女婿的指点去做,获得意想不到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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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想象这是一个充满杀机和危机的会议,当身着国民党将官制服的李主席满脸微笑,亲自同与会土司握手,土司个个矮了半截,唯唯诺诺。副官长宣读以李主席名义发布的三项政策:第一,所有金三角地区,北至佤邦果敢,南到孟卯耶县,均为反共救国军管辖区。第二,凡军管区内居民,均要征收赋税和公粮,征收数目由军方决定。土司、山官和头人享有免交特权。第三,对鸦片实行统购政策,由军方统一制订收购价,任何人不得私自买卖鸦片。商人须经批准方可进入军管区做生意。最后这位汉人军官杀气腾腾地补充道:“凡遵守政策条令者,其领地将受到军队保护,违者严惩不贷。”
众土司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
几百年来,萨尔温江以东这片辽阔的崇山峻岭都是土司老爷们的领地,山高皇帝远,连仰光的英国人都管不到这里来,一切由土司说了算。金三角是土司的家,土司是金三角的老爷。奴才向老爷交税纳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商人当然也要纳贡,那是向土司纳贡,纳什么贡和纳多少贡视土司心情兴致而定。可是眼下这位在中国云南打了败仗的汉人主席却要像主人一样命令商人和老百姓向他交税纳贡,还要抢走土司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鸦片生意。你是汉人主席,要收税回你们云南收好了,怎么收到金三角来了呢?
土司们脸色都很难看,会议陷入僵局。问题是他们没有胆量反抗,因为他们的眼睛决不会看不到在会场外面游动的武装士兵,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机枪大炮。这就是强权政治。李弥是政治家,他当然知道怎样对付这群没有见过世面的土司老爷,他没有强迫大家表态,而是摆下丰盛的酒席请土司们喝酒。
李主席亲自向土司敬酒,这杯酒当然是苦酒,喝得比较勉强,但是没有人敢不喝下去。钱大宇的外公刀土司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下子完成认识过程的飞跃。当尊贵的汉人主席同他干杯时,尽管他心里并不高兴,也有许多抵触和思想疙瘩,但是他牢记女婿的话,坚决服从汉人长官领导。掸邦有句谚语:猴子不该与老虎争食。如果老虎不幸闯进猴子家里,那并不是老虎的错,猴子只好自认倒霉。作为猴子之一的刀土司果然旗帜鲜明地宣布站在汉人一边。
“我,刀土司……欢迎李主席住在孟萨,这是我刀土司的光荣。”可怜的土司老爷一看到汉人主席亲切和鼓励的目光,立刻乱了方寸,话也说得词不达意:“今后,我们掸邦人,把粮食统统交给李主席,买卖也做在一起,饭也吃在一起,就像亲兄弟一样……你们都知道,我的女婿,也是李主席的军官,我们都是亲戚。”
这番逻辑思维混乱的表态至少传达出一个令人满意的思想,那就是坚决拥护汉人军队的领导。这当然有些像带头在条约上签字的卖国贼,出卖的不仅是自己,还有其他土司的共同利益。许多人坐不住了,纷纷表态服从李主席,当李弥得知原来大土司的女婿就是师参谋长钱运周时,便大大地赞扬了孟萨土司,并号召所有土司向他学习。当然也有少数坚持不识时务的人,孟畔土司自恃与东枝掸邦首领有亲戚关系,带领另外一群小土司和头人提前退出会场。李弥脸上也不见生气,他对大家讲了一个驴子欺骗老虎的笑话,说的是驴子自作聪明,结果被老虎作了午餐。听得土司毛骨悚然。
当客人酒足饭饱醉眼朦胧的时候,一场事先安排的军事演习开始了。首先出场的是一队神枪手,他们当着客人的面表演速射,在美制冲锋枪卡宾枪震耳欲聋的射击声中,干硬的泥土溅起朵朵烟花,两百米外那些竹靶子纷纷稻草人般四分五裂。接下来是轻重机枪把一千多米外山头上的小树像割草一样轻易击成几段。最后登场的是新式无后坐力炮,黑色的粗大炮筒令客人们大开眼界,他们看见炮手把牛腿粗的炮弹填进炮膛时都惊呆了。果然,大炮一响,许多客人变成聋子,头嗡嗡直响。硝烟散去,他们赫然看见,对面山坡上一座石头房子已经荡然无存。
事实胜于雄辩。土司脑袋好像被洗过一样亮堂,先前那些抵触的思想和念头全都被扔进萨尔温江去了。他们心服口服地相信,服从李主席和汉人军队不仅是完全正确的,而且是非常必要的。
后来有个军官出个节目叫“赌人头”。赌博在尚武的金三角掸邦部落很盛行,什么都可以赌,什么矛盾纠纷都可以通过赌博来解决,比如寨子与寨子,部落与部落发生纠纷,双方土司就把老百姓集合起来解决,解决的方法之一就是赌博。可以掷骰子,看鸡骨,比枪法,油锅里面捞瓦片决出胜负,没有道理可讲。土司都豢养着许多枪手亡命徒,有时赌注下得很大,赌牛羊田地女人,如果双方土司较上劲,他们会因此赌上银元鸦片和官寨。但是这次赌博不同,赌注下的是人头。方法是枪手将一只盛满米酒的酒碗击碎,但是酒碗不能放在地上,而是被人顶在头上。
关键在于,顶这只碗的不能是随便什么人,必须是土司本人。
李国辉站出来,他是大名鼎鼎的汉人“召龙”(大官),将一只粗瓷碗顶在头上,枪手站在二十米开外,枪一响,酒碗早已碎了。李国辉脸不改色,换了碗再射。酒席上的土司个个目瞪口呆,酒吓醒了,他们哪里有胆量上场赌命?即使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如法国路易十六,杀的都是别人,轮到自己被杀也会尿裤子。大凡与优越生活特权相伴的人决没有不怕死的,他们爱惜自己胜过爱惜别人,所以这些世袭土司一旦要站出去给别人当靶子,竟没有人敢站出来逞英雄。谁都知道,那个打枪的人只要心跳快上那么一点,手抖那么一点,土司老爷的好日子就算过到头了。
鸿门宴结束,晚上节目是放电影。
这些好莱坞产品都是由美国飞机从天上空投下来的,结果可想而知,银幕上下雨,土司就赶快叫人打雨伞,火车隆隆地开过来,便有人惊叫着逃出场外去。总之这个世界乱了套,直到电影结束,土司还是不能明白,为什么天空、大地、水、树木、风,还有那么多人、房子都被装在一只铁匣子里面?惟一的解释就是,汉人军队得到了神的力量。
作为精神和物质的被征服者,第二天所有的土司都乖乖地在一份拥护汉人军队的宣言上按上了手印。作为答谢,李弥赠送土司们一批美国军需物品:罐头、香烟、手电筒、打火机、高级布匹(降落伞)、防水帆布,还有少量枪支,并许诺将永久保护他们在金三角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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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天后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开来:孟畔土司出门时被土匪杀死,官寨也遭到洗劫。钱运周奉命出动,抓住一伙土匪,统统就地枪毙,平息匪患。于是刀土司名正言顺地接管了孟畔领地,一跃成为金三角势力最大的土司。
第十章 帝国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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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要离开孟萨返回美斯乐,钱大宇恋恋不舍。他领我来到一座山坡,山上长着茂密的灌木和荒草,我们只好拨开挡路的草丛往前走。钱大宇说:“这就是我外公的土司官寨。”
我很惊讶,随即也替朋友家族的没落伤感。如果你不是偶尔踢到一块破砖头,一片锈铁块,找到几根尚未腐烂的木头柱子,或者烧黑的火塘石头,你怎么也不会相信,这片废墟曾经是金三角最大的土司官寨!
钱大宇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领着我在草丛中钻来钻去,好像我们是两个发财心切的寻宝人一样。后来他在一个隐蔽的洞穴前站住对我说:“你信不信,这个洞从前贮藏过许多鸦片和军火,我外公险些因为这些东西丢了命。”我说:“是吗?洞里有多大,能藏很多东西吗?”他摇摇头,说:“已经给浮土填起来了。”我执意要下去看看,就点燃一根草火把,不料洞里有了咝咝的吸气声,窜出一条愤怒的黑蛇来,吓得我赶快知难而退。
钱大宇说:“我记得小时候土司府邸真大,一座山坡都是房子,人来人往像座小城市。”钱大宇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自豪感,像念悼词。我说:“钱大宇,咱们同病相怜,我祖父先前也曾显赫一时,为旧中国的实业巨头,但是我在当了七年知青之后认识到做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好,如果一个家业或者一个家族百年长盛不衰,这不符合社会规律,至少说明这个社会没有发展。”我还友好地拍拍他肩膀,对土司的没落表示同情。我开玩笑说:“你要是继承孟萨土司的话,还叫钱大宇吗?”他愣了愣,回答:“是啊,这个‘钱’姓,把我们祖孙几代人的命运都同汉人连在一起分不开。”我理解他的意思,刀土司家族的大荣大辱大起大落都源于同一个原因,那就是外来的国民党汉人钱运周。因钱运周而得道,而兴盛,如日中天,雄踞金三角土司之首,又因汉人军队的衰落而一落千丈,而破产,而归于尘土。我认为这件事印证了中国一句古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我对他念了一句唐诗: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他琢磨一阵,连连说很有意思。
这是公元1998年雨季的一天,我陪同钱大宇抒发完思古之幽情,随后乘车离开孟萨,汽车在泥泞中蜗牛般爬行。我看到将近半个世纪前的一天,夕阳西下,李弥也悄悄离开孟萨前往一处秘密地方。一位老人向我证实,这一天不仅对于李弥,而且对于整个金三角都具有重要意义,因为一座秘密机场将要通航。这是一个划时代事件,与世隔绝的金三角开天辟地有了一座飞机场,而许多日后注定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大事的人物都是通过这座秘密机场从外部世界踏进金三角历史的。老人还告诉我,这天李弥骑在一匹白马上,身后紧随柳元麟、李则芬、李国辉、钱运周、雷雨田等一干将校和幕僚。担任警卫的骑兵连一色美式装备,威风凛凛神气十足。此残军已非彼残军,令人刮目相看,队伍好像滚雪球已经超过两万人。自从实行鸦片税收,控制毒品通道,一时间财源滚滚,李弥在向台湾发出的电报中称:反共救国军已达十万之众,迫切需要武器和经费援助。等等。
马队进了林间小道,朝着东南方向的缅老边境疾奔而去。
李弥决心要做金三角的铁腕巨人。十万人当然掺了水分,可是掺水分并没有什么稀奇,向上司要给养人头越多越好。蒋介石需要掺水分,他迫切需要壮大力量,壮大给台湾民众看,给海峡对面的共产党看,更重要是给大洋彼岸的美国人看,所以这是一种心领神会,彼此心照不宣。在孟萨,常有一架国籍不明的飞机乘黑夜飞来空投,问题是空投受条件限制,所以台湾指示尽快修建一座秘密“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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