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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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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队穿越丛林,驰过长满灌木的红土山岗,沿着狭长的科克河谷行进。黑夜长长,马蹄声声,他们终于在天亮之前赶到了位于湄公河三角洲的孟杯官寨。

孟杯,当地语意为野象喝水的地方。这是一座宁静的山间峡谷,两岸大山夹峙,滚滚湄公河水流经谷底,亿万年河水将山谷冲刷平坦,变成一座狭长的山间平坝。由于湄公河是界河,上游不通航,四周山大林密,据说一百年前有个孟板大土司曾经骑马来孟杯视察,险些死于瘴气,后来再也没有土司来过,只是每年派人来将寨子的租税贡物用马帮驮走。

这是旱季的一天,孟杯坝子到处绿树葱茏山花烂漫,太阳早早地从山背后露出脸来,把热力强大的阳光投向河岸和大地。罂粟已经开花,片片红云铺落山间,李弥顾不得休息,直奔刚刚竣工的“码头”视察。

所谓“码头”,其实只有一条简易的跑道,因为是野外机场,不容易被政府军发现。跑道是人工夯出来的,看上去有些坑坑洼洼,让人担心飞机会在上面跳舞。其实跑道很结实,反复淋水夯过,跟铁铸一般。李弥满意地看见,机场四周已经搭起许多竹房,江边树林里,经过精心伪装的高射机枪直指天空,孟杯变成一座森严的军事要塞。

李弥信步走动,他看见树林里坐着一群汉族女人和孩子,她们脚下堆放着皮箱、包袱,见李长官走来,大家都惊慌地站起身。李弥不认识她们,但是他知道这是首批奉命返台的军官家属。台湾命令,所有团(支队)以上军官家属必须分期分批撤回台湾,名义上是照顾家属,解除军队后顾之忧,但是李弥心中明白这是老头子的手段。把家属弄到台湾,相当于扣押人质,你敢有二心么?他突然想起好像李国辉太太也要返台,就问李国辉:“李师长,你太太和孩子也是第一批么?”

李国辉回答说是,就去把太太唐兴凤和孩子领过来见总指挥。李弥没有见过李太太,见是个扮相土气的中年女人,一手抱着小孩子,另一手牵着大孩子,跟难民一样,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李国辉似乎很高兴,对李弥说:“家属去了台湾,我就不再担心什么了。回想大陆撤退那一幕,大人怎么苦都能忍受,女人和孩子就跟着受罪啦!”

不多时,宁静的空气起了振动,天空响起低沉的飞机马达声,早已作好准备的信号兵立刻在跑道上铺出一面T字信号旗。片刻之后,一架机身涂成乌鸦色,没有任何国籍标志的双引擎飞机从河谷里钻出来,出现在人群视野里。随着地面上腾起一阵尘土,飞机在跑道上终于颠颠簸簸地停住了。

人群发出一阵欢呼,舱门打开,最先跳下来的是两名穿皮夹克的美国飞行员,他们大大咧咧地嚼着口香糖,一面“哈嗨、哈嗨”地向人们挥手。很快又下来许多国民党军人,整队集合,为首的是一名少将,年纪只有四十来岁,立正报告:“台湾支援大队一共七百人,第一批安全到达,请长官指示。大队长段希文报告完毕。”

李弥同大家一一握手。一个佩上尉衔的年轻军官脸色苍白,看来饱受晕机之苦。长官关心地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赶紧受惊地立正。李弥和蔼地问他:“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哪里受训?”

小伙子答:“报告长官,俺叫张苏泉,河南人,民国三十六年(1947)中央军校成都分校步兵科毕业。”

段希文在一旁介绍:“张苏泉受过特种战训练。这次奉命支援的七百名战斗骨干,都是有作战经验的中下级军官。”

历史镜头在这里短暂定格。我要特别指出的是,同李弥握手的这个名字叫做张苏泉的年轻人,这个有着一头微曲黑发,看上去身体单薄的下级军官,岁月和历史都将重新塑造他。二十年后,在联合国缉毒署开列的世界级大毒枭名单中,他的名字赫然排列在前几位。

李长官对大家勉励一番。正说着话,飞机里又钻出三个牛高马大的美国佬,穿着没有肩章的作战服,为首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瘦老头,神态很安详,先期空投的美国军官赶快迎上去,呱啦呱啦讲一通英语。一个会中国话的詹金森上尉盛气凌人地向副官长通报,以美国中央情报局史密斯上校为首的美军顾问组,奉命到反共游击区进行视察。

李弥皱起眉头,台湾国防部事前未作通报,盟军也不打个招呼,这些美国佬就已经很优越地站在你面前了。段希文在一旁低声解释,这三个美国佬是在帕塔亚基地上飞机的。由于美国是台湾的保护伞,并且一直向反共救国军提供援助,那么这些恩人当然什么时候想来视察或者搞突然袭击,那都是他们的权利。

李弥很快换了一副高兴和亲热的面孔迎上去,同美国上校热烈握手,颂扬中美友谊,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其实从内心讲,他根本不想让那些史密斯们来搞什么视察,他不想接受外人窥视。当然台湾要来人特别是美国人要来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不管怎么说,“码头”建成是件令人鼓舞的大事,从此国民党残军开辟了一条获得援助的空中走廊。飞机卸下一些帐篷和防水帆布,搭上军官家属飞走了。李弥怀着掩饰不住的高兴之情,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返回孟萨基地。

此后常有飞机秘密飞抵孟杯机场,将大批来自美国和台湾的武器装备以及国民党军人源源不断地运进金三角。后来缅甸政府对此有所察觉,曾向美国和台湾提出抗议,无奈抗议并不能阻止空运,这座秘密“码头”还是保持将近十年之久才告放弃。

2

许多年前,钱大宇的父亲钱运周秘密渡过萨尔温江,去金三角以外执行一项特殊的使命。从外表看,钱运周已经很像当地的商人:围头帕,穿笼裾,喝烈酒,吸鸦片。作为一个汉人,他已经完全接受了掸族生活,说一口流利的掸邦官话,自从刀土司在鸿门宴上带头拥护李主席之后,钱运周倍受李弥重视,被调到总部担任情报处长。钱运周本来是个雄心勃勃的年轻军官,在师长李国辉手下提升机会微乎其微,因为李将军只是一个失势英雄。李主席才是金三角的太阳,跟上他就等于通了天。李弥亲自向他交代一个重大的任务:游说和拉拢缅甸各地反政府力量,组成联合作战指挥部,共同对抗仰光政府。

在钱运周看来,李主席不愧是个大人物,就像人类历史上所有伟人一样,他站在战略高度运筹帷幄,以政治家的胸怀和胆识驾驭金三角局势,令钱运周佩服不已。战国时候,中原一个叫苏秦的阴谋外交家,坐着牛车到处连横合纵,做着类似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间谍活动,说动五小国联合起来反对强大的秦国,终于迫使秦国废帝请服,退还部分侵略疆地。苏秦在中国历史上很有名,史称“纵横家”,后遭车裂酷刑。钱运周觉得自己也是个小纵横家,联合缅甸各地诸侯与仰光政府作对。不过他想活得更好,不想遭车裂而死的下场。

马帮沿泰缅边境阴暗潮湿的森林小道走了十多天,途经克耶邦的乐可府来到萨尔温江下游巴安府。巴安为克伦邦首府,距首都仰光不过两百公里,但是这里好像至少落后一个世纪。克伦族是缅甸除缅族外第二大民族,仅仅两年前,缅甸爆发以克伦族首领苏巴吴季领导的克伦自卫军大起义,拿起武器的克伦族人达十几万,并得到缅甸各地的积极响应。声势浩大的反政府武装一度占领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地带,并且包围了首都仰光。这次大起义的结果是脆弱的仰光政府不得不签订协议,同意在七个邦实行民族自治。

经与大头领苏巴吴季接洽,李主席的特使很快获准进入官府。说是官府,跟掸邦山寨也差不多,木头房,铁皮瓦,屋子中央烧一座火塘,弄得一屋子都是呛人的烟雾。大头领是世袭贵族,留一撮日本式小胡子,穿一件印度丝织睡袍,斜倚在矮几旁抽鸦片。两个女仆跪在他身后轻轻摇扇子。几个穿黑衣服的管家围坐在头领四周,他们显得鬼鬼祟祟,模样和眼神都很像老鼠。钱运周研究过情报,知道大头领是个“亲殖派”:先亲日,后亲英,反对缅甸独立自治。他认为如果缅甸独立只会给共产党可乘之机,因此主张英国殖民者重新回来统治。他曾经亲自带领一伙克伦土司到伦敦请愿,他们穿着在欧洲人眼里几乎是滑稽可笑的古怪服装,请求高贵的英国女皇重新成为缅甸的最高统治者。据说这个有复旧癖的克伦大头领外出喜欢穿西装,爱好在公开场合打马球,做时髦的体育运动,但他同时又是一个妻妾成群的封建酋长和鸦片瘾君子。

钱运周被带到大头领对面的位置上躺下来抽鸦片,这是一种礼节,等客人抽足鸦片,主人才开始看李主席的缅文信。他看信的目光很古怪,好像研究外星人。

“你们李主席的意思,哈、哈、哈,”主人好像遇上什么很开心的事情,嘎嘎地笑起来,那些管家也跟着笑,好像一群春天发情的猫头鹰,“……跟你们联合,我,为什么要同你们汉人联合呢?”

钱运周恭敬地回答:“尊敬的大头领,因为团结起来力量大。克伦人的利益就像一棵树,如果没有其它许多树在一起,这棵树就会被大风刮断。”

大头领又说:“你们汉人很狡猾,从北京皇帝起,你们就强迫我们进贡。你们土地那么大,为什么还要到我们的地方来呢?”

钱运周从容对答:“汉人和克伦人是亲兄弟,我们国军只是从缅甸路过,借土养命,我们还会打回大陆去。”

那几只穿黑衣服的老鼠围上来,大家咬着耳朵用克伦话叽叽咕咕地商量一阵。不一会儿大头领又说话了。他说:“你们汉人给我什么好处呢?”

钱运周说:“我们反共救国军将在金三角向大头领开放生意通道,对大头领的私人马队免征过路费和地皮税,保证货物安全。另外如果仰光政府派军队进攻大头领,我们国军将从侧翼给予支援,还可以派军事顾问帮助克伦自卫军打仗。”

大头领狡猾地反问:“如果政府军进攻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们汉人,你们拿什么换取我们的支援?”

钱运周答:“大头领需要什么我们就付给什么,不论枪支弹药、鸦片粮食都行,我们国军一言为定,决不食言。”

为表示诚意,钱运周向头领赠送了礼物,礼物是克伦人最需要的武器,十支崭新的美式卡宾枪和五箱子弹。大头领非常高兴,举行了克伦人最盛大的宴会招待李主席的特使,并同客人一连喝了三碗鸡血藤酒,吃了生牛肉,表达团结战斗的决心。克伦少女围着火塘向客人祝福,跳起传统的“沿咚”舞。鼓声咚咚,舞步踏踏,大屋子烟尘弥漫,人人脸上都蒙了厚厚的灰土,只露出一双双闪耀着快乐光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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