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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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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理解那些在夹缝中生存的小人物,他们的命运是受别人支配的,他们常常处在左右为难的被动境地。要摆脱生存困境就要有野心,要想不被狼吃掉你就得变成狼。据说这天钱运周不失时机地向柳长官出了一个主意,离间云南军长的关系,以达到各个击破的目的。

这就是“黄大龙北卡支队事件”由来。

4

硝烟暂时散去,前线无战事,国民党汉人军队再度控制金三角,土司头人得看汉人脸色行事,山民种大烟向汉军交纳烟税,走私马帮重新受到保护。雷雨田对我说:“那一时期金三角发生最大的事件,就是支援西藏起义。”

我认为西藏不是起义,而是叛乱。雷将军很有涵养,态度和蔼地说:“都差不多吧,说法不同,事情一样。”

我问:“西藏叛乱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雷将军叹道:“是啊!美国人要台湾策应西藏起义,台湾密电柳元麟反攻大陆,我们那点人,那点枪,要保住自己尚不容易,哪里有力量反攻大陆?所以各军都软磨硬抗,做做表面文章敷衍总部。”

我问:“尖锐矛盾还在于内部权力之争对吗?”

雷将军看我一眼,我估计我当时表情相当诚恳,像学生请教先生。他看着别处回答:“豆箕相煎,兄弟相残,这是最大的不幸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黄大龙北卡支队事件是金三角最大一次国军火并,令人扼腕呀!”

时间像潮水一样退回四十多年前一场大雨之后,天空放晴,金三角山色青葱,天高地远,空气好像滤过一样清新湿润。一个惊人消息传到第五军军部,李文焕部第十四师约两千人,对外番号金沙江纵队,在师长杨绍甲率领下闯入北部防区,包围了黄大龙北卡支队并对其进行强行改编。

段希文白净的面孔当时就被愤怒扭歪了,他痛心疾首地骂道:“杂种,果然来了!果然来了!”好像不是骂人而是骂天上下雨。雷雨田明白,段希文痛心的不完全是李文焕的贪婪,因为贪婪野心人人都有,而是由于这个小人的愚蠢断送了整个云南联盟,致使对抗浙江人的统一战线出现无法修补的裂痕,这恰恰是所有有识之士的云南人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话音未落,总部电令到,内容大意是为适应作战形势,决定调整部队编制,取消第五军西盟前线指挥部,原属五军北部防区改由第三军接管。云云。

段希文将电报扔给雷雨田,也不说话,站在窗户前眺望远处。远处是一片蓝得耀眼的天空,天空下面连绵起伏着黛色山峦。许多年前的参谋长雷雨田看过电报,心想柳元麟果然玩起离间计,名为调防,实则挑动三、五两军火并。金三角北部乃盛产鸦片之地,如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走到段希文身边说:“希公,我看柳元麟是借刀杀人,挑动李文焕跟我们争地盘。”

段希文回答:“是啊,我想起古代有个故事叫‘一桃杀三士’,说王以一桃赐三士,三士相争,二死一伤,伤者又被王所杀。如此古训,多不胜数,问题在于,李文焕不顾大局,惟利是图,这样只会损害大家的共同利益。”

公元1998年我坐在雷雨田对面插话说:“如果换个角度看,李文焕也会认为第五军不顾大局,侵犯别人利益,比如黄大龙北卡支队从前属于李文焕第三军,你们为什么不能物归原主,礼让三军呢?”

雷将军苦笑道:“你说得对,其实还是个生存问题,生死攸关,谁会让步呢?”

我又说:“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当事者都清楚什么是大局,也明白柳元麟挑拨离间,但是为了各自利益还是兵戎相见。”

老人久久没有说话,我理解一个人要反省自身,尤其是反省某种历史标准,作出某种判断的时候,那种超越是困难的,障碍来自情感。

双方终于大打出手,这一仗基本上没有悬念,第五军是绝对主力,段希文出动三个师将入侵的李部团团包围,杨绍甲打不过,扔下一些尸体狼狈逃回原地,从此两军埋下怨恨的种子,摩擦不断。直到我在金三角采访,还能常常听到这些情同手足的汉人官兵互相攻讦。

5

杨绍甲将军说,他的队伍吃了败仗,李文焕满腔怒火,连夜骑马往江口总部向柳元麟告状。柳元麟眼见得云南联盟中了离间计,亲自走出总部来迎接李文焕,笑吟吟地安慰这位大叫大嚷的军长,并立即上报台湾国防部要求严惩段希文,许诺提拔李文焕做副总指挥。不久台湾国防部果然发布晋升李文焕为副总指挥的命令,但是只字不提斥责段希文或者撤消段职务,这说明台湾并不想激化金三角的内部矛盾。台湾的任命没有说明李文焕是否继续兼任军长职务。杨将军说,这恰恰是柳元麟有意制造的阴谋,算得上陷阱。发布命令同时,柳元麟以边境有共军活动迹象和缅兵调动为由,命令抽调第三军所属第十二师到江口总部报到,担任警戒任务。依柳元麟想法,李文焕刚刚升了官,对于总部命令总不至于置之不理吧。当然如果第十二师奉命来到江口,他就是赢家,这支队伍将来归宿何在就另当别论。

谁知命令石沉大海,既不见李文焕来总部上任,第十二师也无一兵一卒前来报到。柳元麟气得七窍生烟,追问再三未果,派钱运周专程去一趟第三军,却带回一份李文焕的辞呈。李文焕在辞呈中称身体欠佳而坚请辞去副总指挥职务,并以防区吃紧为由,称第十二师不能奉调,云云。柳元麟举荐李文焕,本意是明升暗降一箭双雕,既离间云南联盟,又夺了李的兵权,把他变成光杆司令。不想这个看似鲁钝的土匪头子竟然心明如镜,他像只老乌龟坚决而有耐心地缩在三军防区不肯伸头上当。柳元麟气得跌在椅子上,拍着桌子骂娘,骂李文焕祖宗八代,但是骂归骂,却于事无补,李文焕听不见,你也动不了他一根毫毛。金三角到底不似从前,总指挥说话不算数,你一威胁撤谁的职,他马上就把队伍拉走。此队伍早已不是彼队伍,下面各军既不是台湾中央军,也不是委员长的黄埔系,而是军长们的个人财产,就像黄金美元大烟一样。所以如今这些军长个个都占山为王,队伍就是他们的命根子,要是把队伍弄没了,官再大有什么用呢?

反过来说,柳元麟不也处心积虑算计别人的队伍么?他这个堂堂的总指挥,处处遭遇尴尬不就是因为手中没有队伍么?如果队伍都听他的话,他叫李文焕滚蛋,李文焕还不立马就得走人?今天要段希文的脑袋,段希文活得过明天么?

柳元麟毕竟胸有城府,深谙“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政治策略,李文焕不是他的主要敌人,他的威胁来自段希文,因此他在绷紧脸色思考一阵以后渐渐就恢复平静,重新下达一道宽容大量的命令:“李文焕继续兼任第三军军长,第十二师调防命令撤消。”

“黄大龙北卡支队事件”的风波渐渐平息,很快又到了大烟播种的季节,雨季已近尾声,酷热的金三角变得凉爽宜人。秋阳高高照耀,微风掠过如黛的山林,天空像洗净的镜面一样湛蓝而深远。掸邦山寨的旱谷、辣椒和苞谷已收回家,山民就把收藏一年的罂粟籽翻出来晾晒,吹去霉灰和瘪粒,备好工具,只等掸历月黑那一天过后就上山播种。

这一年国际形势有所变化,美国舰队入侵台湾海峡,共产党炮击金门,台湾叫嚷反攻大陆,于是金三角又被作为一张政治牌受到重视。没有机徽标志的飞机又经常沿着湄公河谷幽灵一样频繁降落在孟杯机场,向国民党残军空运战斗骨干及作战物资。台湾的增援无疑大大加强柳元麟的力量,改变了他在与云南联盟对抗中的弱势,他以台湾空运来的军官为骨干,招兵买马,扩建了两个直属师,配以新式装备,这便是他的嫡系,也是说话的本钱。有了本钱就等于老虎长出牙齿和利爪,他沉住气,不动声色,专等时机到来扑向猎物。

有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幸运女神总是宠爱有实力的人物。这天柳元麟正在吃饭,他是个生活俭朴的军人,以校长蒋介石为榜样,一碗干米饭,两道菜,一荤一素,喝白开水。这时一个惊人消息从台湾传来:中情局大老板、特务头子毛人凤病死了!

这个消息使他像触电一样一下子跳起来,食欲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机会来了!他眼睛发亮,心里像多年发霉的老屋顶终于掀开,明亮而生动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来,他的出头之日到了!是啊,活着多好,太阳每天照样升起,大地常绿常新,可是令人敬畏的大人物毛老板却死了。这个喜讯对他来说真是太及时了,台湾国防部一再电令他配合台湾向大陆境内实施袭扰作战,据说大陆正在搞合作化,农民土地被没收了,城里的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所以台湾积极备战,抓紧时机反攻大陆。

柳元麟当然很清楚他名义上的几万人马决不会有什么作为,也不相信台湾反共大业会成气候,真正令他高兴的是,台湾越是起劲叫嚷就会给他更多经费,空运更多的武器和物资。毛人凤病死的消息如同给他打了一针兴奋剂,好像坚冰嘎嘎开裂城墙轰然坍塌,他从一棵权力大树的倒下看到那些四散逃跑的猢狲们的狼狈下场。没有毛大老板撑腰,走狗还敢猖狂么?具体说就是吕维英还敢在总指挥面前肆无忌惮目中无人么?你敢拔出枪来试试?甫景云,你跟着吕维英跑,真是瞎了狗眼!他在心里大声咒骂着,好像已经看到这些不自量力的军长们的失败下场。

他马上口授一份电令,以第一军向大陆边境开拔,第二军担任支援,第三、五军听候命令。反攻计划很快被台湾国防部批准。吕维英接到命令,明知被穿了小鞋,可是军令如山倒,毛人凤一死,中情局立即被小蒋全面接管,没有靠山谁也说不起话,腰杆兀自软了许多,所以只好硬着头皮执行总部的命令。

果然不出柳元麟所料,第一军在边境袭扰一个多月,根本没有打什么仗,躲得离国境远远的,偶尔派小队伍过去放放枪,扔几颗手榴弹,一遇风吹草动就逃之夭夭,还被共军逮住机会歼灭一个大队。柳元麟心中有数,如果换了从前,他将无可奈何,但是现在局面变了,他需要的正是一个借口。于是他一面向台湾报告吕维英指挥不力,军心涣散,建议撤消职务,由总部接管第一军,同时命令总部两个直属师立即向第一军驻地开拔,密令那个策反师长内部策应逮捕吕维英。

吕维英岂是俯首贴耳之辈,他一听到风声就知道柳元麟要拿自己开刀,命令全军进入工事严阵以待,不惜与柳元麟拼死一战。殊不料这次不比从前,首先是那个师长反水,掉转枪口包围军部,紧接着副军长也起来响应,带领警卫营闯进军部,扣押了军长吕维英。柳元麟在第一军驻地进行大规模清洗,逮捕和处决了一大批吕的亲信和嫡系,其中包括那个死心塌地效忠吕维英的云南籍卫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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