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除吕维英之后,柳元麟亲率部队,马不停蹄地将孟杯附近第二军军部包围,摆出大军压境的阵势。第二军人数最少,总共不过千余人,军长甫景云生性软弱,本意并非造反,只不过顾忌浙江人大权在握,与另外三个云南人结成联盟好保护自己的利益。孰料柳元麟必欲除之而后快,所以等到吕军长遭兵变的消息传来,他半天没有主意,手脚早已凉了半截。应该说,如果第一、二两军联合造反,先下手为强,早把柳元麟及其喽罗赶下湄公河喂鱼了。这就应了古人“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古训。甫军长此时显然后悔莫及,他在向另外两个云南籍军长求援未果的情况下,只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闭门思过。经过激烈思想斗争,他终于阻止部下与来犯者决一死战的激愤请求,然后像个以身饲虎的正人君子,亲自走出驻地向柳长官投降。接下来发生的事可想而知,第二军就像豆腐渣一样瓦解了,军长免职,军官被撤换,为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柳元麟亲自下令将不服从改编的军官,包括甫景云的亲信当众枪毙。
柳元麟看准时机重拳出击,以铁血手段整肃军威,翦除异己,巩固了在金三角的权力统治。他将部队进行大规模扩充,扩充出三个军来,军、师长都由亲信担任。现在,这位大权在握的总指挥终于可以挺直腰杆说话了。他信心百倍,踌躇满志,他的意志和力量已经足够覆盖广大辽阔的金三角土地,他正在一步步建立铁腕,将障碍化为齑粉,这是一种帝王般的信心和决心。这位金三角之王将尖锐而阴鸷的目光投向远方的山峦丛林,阳光明亮,空气在灼热中颤动,他看见一头灰鹫在空气中慢慢游弋,它的翅膀下面是波涛起伏的黛色高原。在这片广大而遥远的天空下面,具体说就是距江口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茂密丛林中还埋伏着一个令他不安的危险人物,这个人像只阴险而老谋深算的毒蜘蛛,稳坐军帐,拉起大网,布下许多迷魂阵,与他在金三角的权力抗衡。这是他的心腹大患,只要这个人存在一日,他就一日不得安宁。
这个人就是段希文。
6
关于这段残军内部争斗史,不少金三角老人都异口同声对我说:国民党是被自己打败的。我认为此话不假。
我问雷雨田:“为什么李弥时代没有内部争斗,至少没有如此公开化?”
雷将军回答:“李弥是老长官,有绝对威信,他一到,连李国辉、谭忠都乖乖交出部队。柳元麟不同,他不是老长官,所以队伍不听他的。”
我反驳说:“李弥照样任人惟亲,他对李国辉怎么样?他容得下谭忠吗?大家为什么不敢反抗呢?”雷将军没有同我辩论。这一天金三角气候极好,秋阳高照,美斯乐丽所繁花似锦,一片灿烂云霞。我同老人坐在“雨田茶园”里闲聊。我说:“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李弥时代尚未失却政治信仰,至少可以说对反攻大陆心存幻想,所以团结一致,老长官的威信继续起作用。柳元麟时代已经走下坡路,军人丧失信仰,不是为国家、集团和政治而是为自身利益而战,开始发生质变,也叫做蜕变吧。”
雷将军认真听着,补充一句说:“不得已而为之吧。”
我说:“国民党越没落,毒品走私就越兴旺,这其实就是金三角毒品王国形成的历史原因对不对?”
雷将军突然恼火地纠正说:“不对!我们只护商,收保护费,收税。坤沙才贩毒。”
我觉得雷将军其实是个挺可爱的老人,知书达理,大度宽容,曾经沧海,但又不失固执和偏激。我注意到,金三角几乎所有采访对象都反复向我强调一个道理,即国民党军队只护商,不贩毒。
我认为这完全是掩耳盗铃,但是我不想当面同老人争辩。我想他们这样为自己辩护,说明他们还是明白贩毒可耻的道理,还有道德和荣誉感在起作用。但是我明明又看见一道难题摆在他们面前,那就是如果金三角没有鸦片,他们将被饿死。
这就是生存之道。历史不看动机,只检验后果。
我说:“柳元麟大权在握,段、李联合与他对抗不是‘窝里斗’吗?”
雷将军回答:“如果没有这场与柳元麟的抗争,就没有三、五两军事实上的独立,也就没有后来的美斯乐时代。现在我们这些人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下场还不知道呢!”
这是金三角历史上一个危机四伏的割据时代,外部表面平静,内部争斗激烈,三、五两军在柳元麟咄咄逼人的关键时刻捐弃前嫌,再次结成生死同盟。据说段希文通电金三角,宣布第五军从此脱离江口,成立云南人民反共游击队总部,直接听从台湾国防部指挥。第三军宣布支持五军独立,结成统一战线,共同枪口对外。柳元麟盛怒之下想用武力解决,可是手下三个军长都反对自相残杀,主要原因还是惧怕段希文,因为第五军兵力比他们三个军加在一起还多,柳元麟虽然野心很大,无奈蛇终究吞不下大象,只好恨恨作罢。
事情闹到台湾,天高皇帝远,蒋介石指示各打五十大板,以安定团结为要。新任台湾中情局副局长任剑鹏上将秘密飞往金三角进行斡旋调解。调解结果,段、李放弃独立宣言,名义上重归柳元麟指挥,但是各自防区不变,军队不调动,这就等于承认段、李事实上的独立,容忍他们作为金三角的派系存在。初步胜利鼓舞了段、李联盟,此后他们立场更加强硬,与柳元麟屡屡在经费、装备等问题上发生摩擦争吵,流血冲突也时有发生,有次段希文公然派部队抢占富饶收税区,扩展地盘,李文焕也把防区推进到柳元麟的鼻子底下。如果不是后来国际风云突变,国民党残军这种勾心斗角打打闹闹的局面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7
时间来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第一个春天,春节刚过,一道密电从台湾发往江口总部,电报寥寥数语却有如石破天惊:据悉,仰光政府与邻国……签署秘密协定,似有联合对金三角进行大规模军事行动之迹象,望密切监视局势发展,采取积极之有效对策……云云。
一时间,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空气冻住了。
第十七章 仰光枪声
1
让我们的目光暂时离开烽火连天的金三角,来关注缅甸首都正在悄悄进行的一桩鲜为人知的阴谋吧。
我很难证明这是一桩史事,当然也没有证据否定它的存在,总之这是一个从当地人口中偶然听来的故事,地点在金三角。由于时光流逝,我认为已经很难考察故事存在的真伪和确切性,这位讲述人年事已高,他声称自己只是间接成员,而那些接近阴谋的核心分子都已经灰飞烟灭。我采访另外一些当地老人,他们或者摇头,或者含糊其辞,这更加说明他们也许知道事件真相,也许有顾虑,有心理包袱,也许根本就一无所知,莫名其妙。因此我建议读者不妨把它当作一般意义上的惊险小说或者口头文学来阅读。
我所以选择把它写进作品,不仅因为这个故事与后面发生的金三角历史事件有所关联,还因为我欣赏故事中张扬的一种寓言精神和想象力。你想想,一群外国游客,在另一个国家首都顽强地挖掘一条秘密地道,为的是实现一个在本国不能实现的政治阴谋,制造一次国际恐怖事件,现在来看这是一种多么荒唐的政治狂热,就像中东恐怖分子把炸药包塞进犹太孩子上学的公共汽车里,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垮以色列。问题是这群中国人为了实现这个渺茫的政治信念,表现出惊人的和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就像古代那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末路刺客,把生命作赌注,这就使得这个注定不能实现的阴谋蒙上一层古老的悲凉色彩。事实上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国民党特工多次制造针对大陆领导人的暗杀阴谋活动:“克什米尔公主号”爆炸,马尼拉行刺,雅加达爆炸未遂等等。这种政治仇杀伴随蒋介石时代的终结而结束,民主与对话终究要代替仇恨与鸿沟。
历史艰难地越过断层,人类世界终究不可阻挡地要走向文明与大同,科技发展把地球变成一个和平村,这就使得我们有可能在阅读历史的时候抱着一种宽宏大量的心情来检视我们自己歪歪倒倒的艰难足迹。
将近四十年前的一天,一架香港航班徐徐降落仰光机场,一个戴墨镜的东方游客注视脚下这片绿色的城市。他表情生硬,看不清他的眼睛,他像所有阴谋分子一样不苟言笑,与火热的外部世界拉开距离。他怀揣一个巨大的政治阴谋就像怀揣一个炸弹,注定要给这个动荡不宁的佛教国家制造更多的麻烦。游客拎着行李箱走下飞机舷梯,走向机场海关出口。机场外面,一个缅族打扮的男人正焦急不安地等待他的客人。我看见机场记事板日历表明,这是公元1960年旱季的一天,阳光灼热,距离一年一度的缅甸新年“泼水节”还有一个月。
2
游客走出机场,很快与外面的同伴会合了。
他们先是站在一起,然后并排着晃动身体往外走。他们走路的姿势都很可笑,手拎沉重皮箱,身体往相反方向挣扎,好像腿被泥潭陷住了。这是一高一矮两个中国人,但是他们不是来自大陆,因为高个子持有台湾护照。高个子也不是真的有多么高,高得出类拔萃,他只不过比他的同伴高出一只脖子,那只脖子又长又瘦,喉结像个暗红的汽车活塞上下滚动,让人担心那层薄薄的皮什么时候会磨穿。矮个子当然也决非侏儒,他只是相对高个子而言。
两个汉人出了机场,他们没有去乘公共巴士,也没有要出租汽车,而是坐上一辆当地人称为“哈那慕哈”的机动三轮车。哈那慕哈是当地话,意思是一只放屁的狗。仰光郊区尽是坑坑洼洼的公路,三轮车开起来就像狗一样乱蹦。
三轮车载着乘客在公路上歪歪扭扭地奔跑,空气中留下一大堆经久不息的黑烟。乘客很兴奋,喉咙里挤出一些快乐的声音。高个子将四肢盘踞在座位上,矮个子像只皮球,为了不被颠出去,他拿短腿和胳膊紧紧夹住车夫,活像绑架人质。
仰光是座热带城市,太阳火热,空气滚烫,穿黄袈裟的和尚打起遮阳伞赶路,公路上的柏油被烤化了,车轮碾上去发出一片水响。远处田野很安静,能看见蜿蜒的仰光河水闪烁银光。公路两旁站立着高大的铁刀木树,这些热带树木高举巨伞般的树冠,像卫兵一样守护公路。客人好像对这幅美丽的热带图画视而不见,他们变成两个表情呆板的公路研究专家,路边一草一木,一幢铁皮屋子,一条小河沟,一座山丘都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像鹅一样不停地转动脖子,东张西望指指点点,还掏出照相机不断拍照。在一座小桥边,他们停了车,脱下皮鞋到河里去测量深度,又拍了许多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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