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客磨磨蹭蹭,天黑前终于进了仰光城。他们在一家名为“仰光之星”的饭店下榻,高个子将自己身体重重扔在床上,呻吟着对矮个子说:“妈的,快累死了!……你去找两个小妞来,给老子提提神。”
3
德巴瑞老人是仰光郊区一家马车店老板,马车店是从前称呼,随着社会进步已经改称旅馆或者宾馆。他的生意来源主要是替南来北往的马车贮存货物,提供草料食品,当然也免不了替自己做几笔走私的非法买卖。
马车店紧靠公路,这条公路连接机场和市区。老人拥有一排宽大的铁皮房子,一块不小面积的空地。虽然他的屋顶生了许多暗红色锈斑,看上去像得了红斑狼疮的病人,但是主人却很知足。他是个孤老人,没有孩子,老伴多年前已经去世,他有吃有穿有房子住,还奢望许多财产干什么呢?
没有客人的时候,老人习惯坐在自家门前,长时间看着公路上过往的汽车和行人,就像小孩子看蚂蚁搬家。人孤独时总爱把自己当棵树,而远离人群的老人看上去更像一截枯树桩。
这天上午,他又坐在门前看风景,四周静悄悄的,车少,人也少,老人慢慢打起瞌睡来。他其实并没有看公路上的风景,而是看自己过去的日子。他看见自己穿着哔叽面料的英国军服,挎着长枪,跑起来像一阵风,面孔红红的样子,真是又年轻又英俊。那时候他在英属印度军队里做传令兵,长官是爱德逊上尉,上尉是个爱喝啤酒的好人,可惜后来被日本飞机炸死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遇见貌钦果的情景。人怎么会忘记自己的青春和恋爱故事呢,就像脑袋不会忘记胳膊和大腿一样。那时候貌钦果是个活泼漂亮的缅族姑娘,打着赤脚,一双浑圆的小腿,胸部饱满结实。她向他走来,走过了又回过头,向年轻的军人投来一瞥肆无忌惮的热辣辣目光,那目光像火柴,轰地将他点燃了。又像一口井,他一下子就掉进去了,掉得那么深,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貌钦果后来成为他的妻子,他们一起厮守几十年……
人生像条河,流得那么快,那么急,简直来不及回头看一看,美好的时光就流走了。他想起貌钦果坟头一定又长出许多荒草来,得修整一下,老伴在地下一定很寂寞,他应该上缅佛寺院去烧炷香,请老佛爷作法事……
一阵唏嗦的响动像老鼠一样钻进老人耳朵里,他的神经被拨动一下,突然就醒过来。他看见两个陌生男人,一个在他屋子里走动,另一个钻到马车店后院张望,居然对打瞌睡的主人视而不见。老人心里很生气,恶狠狠地咳一声站起来,将门后的火药枪提在手中,对缅甸人来说,如果是朋友,就不该经过主人面前不叫醒他,如果是坏人,他德巴瑞就对他们不客气,他会用火药枪打断他们的腿。
陌生人终于老老实实站在他面前。这是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缅族打扮,不过看上去总有些蹩脚,像伪造缅币。在老人印象中,大约只有英国人才会有这么高个子,他为此一辈子没有想明白,人怎么可以长得那么高?高个子戴顶草帽,面孔生硬,矮个子则很殷勤,他的眼珠子到处乱窜,像只狡猾的狐狸。
矮个子解释说,他们都是生意人,做布匹生意,要租他的房子存货物。他们会给他钱,很多钱,老年人只管拿了钱享清福。德巴瑞耳朵有些背,他生气地拄着火药枪说:“我不做布匹生意,你们给我走开!”
矮个子就笑起来,笑得很响亮,还挤出一个屁,惹得高个子也笑起来,这一来德巴瑞就有些不知所措,反而没有了生气的理由。你能对开口笑的人发火么?佛爷说:朋友对你笑,豺狼露出牙齿。可见得笑的都是朋友。德巴瑞叹了一口气,就把火药枪放回门后,然后请客人坐下来喝椰汁茶。
生意很快谈妥,客人包租老人马车店,租期一月,一共两千缅币,预付一半。客人有个苛刻条件,就是老板不得过问客人的事,马车店也不得接待其他客人,老人亲戚也不行。德巴瑞屈服了,他被两千缅币打败了,这可是一大笔钱啊!他觉得自己很走运,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享受被金钱打败的快乐。
于是从这天起,德巴瑞等于交出自己主权,天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在门口看风景,他看见那两个男人像辛勤的工蜂忙进忙出,也不明白他们到底忙些什么。后来又开来一辆汽车,载来一群强壮的年轻人,这些人似乎生来都是哑巴,大多数时间呆在屋子里睡觉,也不出去做生意。当然这些都没有关系,客人就是客人,他们有自己的秘密。德巴瑞见多识广,他的年龄比五个年轻人加在一起还大,什么样的事情没有见过呢?他对自己说,你做了一辈子马车店老板,该歇歇了。
过了不久,有个邻居发现坐在门口打瞌睡的不是老头德巴瑞,老人座位上换了一个陌生人。但是邻居没有去过问这件事,因为马车店是属于德巴瑞的,缅甸人不关心不属于自己的事情。
4
一年一度的泼水节临近,巡警队长波警官接到命令,一天二十四小时巡逻不许间断。局长口气极为严厉:“不许偷懒,不许松懈,不放过一个可疑的人,否则拿你的脑袋是问。”波警官出了一头汗,唯唯诺诺,回到警队就大发脾气,把部下像赶鸭子一样赶上公路去巡逻。
泼水节是缅甸最重要的节日,相当于中国的春节,也有些像西方的狂欢节,总之是缅历新年的开始。这一天全国放假,城乡欢腾,人们扶老携幼走出家门,提着盛满精美食物的竹篮,端着摆满香炷鲜花的银盘,先到寺院举行朝拜佛祖的宗教仪式,然后互泼清水,纵情狂欢,祈祝来年风调雨顺幸福安康。
这年泼水节与往年不同,一个来自邻国的政府代表团将要访问仰光,代表团里有许多国际著名的大人物,连吴努总理吴奈温将军都要亲自到机场迎接。这些客人当然还要与民众见面,这就是说,巡警的首要任务就是安全保卫,不给暗藏的反政府分子可乘之机。波警官当然明白任务的重要性,如果稍有闪失,他的饭碗和脑袋笃定都保不住。
旱季的缅甸,人人都在炎热而漫长的阳光里过着慵懒的日子,只有令人尊敬的警官们驾驶着英国人留下的破吉普车在公路上巡逻。波警官举目所见都是一派和平景象:水牛浸泡在河沟里幸福地喷着响鼻,鹭鸶鸟迈动长腿,像绅士一样在田间优雅地散步,一大群黄狗黑狗趴在大树下伸长舌头流口水。波警官呼吸一口从海边刮来的热风,抹去头上汗水,心中充满对顶头上司的深刻不满。当然他不敢公开对局长稍有微辞,缅甸是军人执政的国家,警察局长由上校司令兼任,他畏惧局长像老鼠怕猫一样。波警官在城市四周巡逻,直到脑袋快被晒得冒出青烟来,才决定在机场路边的马车店避避暑。
马车店老板德巴瑞是只狡猾的老鼠,他们在一起玩了足足有二十年猫捉老鼠的游戏,但是没有结果。从前德巴瑞还没有现在这样老,人就是这样,跟草一样,风一吹就枯萎了。波警官知道这个老家伙一直在偷偷搞大烟,但是他始终没有证据。一想到老头竖起的白发和倔犟的脸波警官就感到窝火,所以他把汽车停在树荫下,然后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摸到围墙外面。
他看见门口有个人拿帽子扣住脸睡觉,他想那人就是德巴瑞,老家伙不行啦,除了像狗一样成天睡觉什么也不会干。店里很安静,声息全无,他放弃翻墙而入的念头从门口绕过去。不料刚迈过门槛,身后有人拍拍肩头,把他吓了一大跳。
原来睡觉的人站在他面前。并不是德巴瑞老头,而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年轻人眼睛很亮,表情却很僵硬,像个拙劣的木雕。木雕生硬地质问他:“警官有何公干?”
别人一称呼警官,波警官立刻神气起来,他把手放在枪把上,乜着眼睛打量年轻人,气势汹汹地反问他:“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木雕回答:“我守店,德巴瑞是我叔叔。”
警官有些吃惊,他在公路上走过一千回,从来没有听说老头有个什么侄子。他警惕地问:“你从哪里来?我要检查你的身份证。德巴瑞在哪里?叫他出来见我。”
年轻人声称自己从掸邦老家来,德巴瑞回老家去了,却拿不出身份证明。警官不听他分辩,要把他带回警察局审查。年轻人不肯去,两人推推搡搡像打太极拳。这时屋子里又出来一个中年人,自称是德巴瑞的老朋友,赔着笑脸说了许多好话,并把一块翡翠绿玉石悄悄塞给他。警官用手掂掂玉石,觉得有些分量,又眯缝眼睛举到阳光下面透视,绿波如水,圆润剔透,知道是块上等货,值不少钱,才顺势收进口袋里。他当然决不肯承认收了贿赂,依然做出很生气的样子训斥年轻人,然后收起枪离开客店,回到吉普车上继续执行漫长而枯燥的巡逻任务。
波警官恰恰在最后一刻与成功失之交臂。既然侄子有嫌疑,那么中年人又是什么人?他们住在马车店里,老德巴瑞到哪里去了?屋子里还有些什么人?他们在马车店里干些什么勾当?当他无意中闯进一个重大阴谋的边缘,但是他又轻易撤退了,被一块上等玉石打退,离开他的目标和敌人越来越远。
当然波警官不可能想到,就在他猫着腰悄悄走近和窥视这幢灰暗破旧的马车店时,至少有几双因紧张而充血的眼睛在一眨不眨地监视他,两支子弹上膛的冲锋枪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黑洞洞的枪口像死神的眼睛紧紧盯住他的脑袋……
5
将近四十年前,如果我们有机会进入这幢外表毫不起眼的马车店内部,就会看到一条阴险的地道像毒蛇一样正在悄悄接近公路。毫无疑问,这是一项艰苦的秘密工程,地道越延伸,掘进就越缓慢,从前一天掘进数米,现在却连一两米也困难。没有鼓风机,地道空气稀薄,往往干半小时就要轮换,台湾特派员(高个子)暴跳如雷也无计可施。幸好土层构造松软,没有山体岩石,所以泼水节将近时,地道掘进者已经将他们的阴谋延伸到了公路边缘。
这些被阴谋笼罩的人本身就是阴谋的一部分,他们不分昼夜,像土拨鼠一样拼命打洞,个个蓬头垢面劳累不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长时间超负荷的劳动和精神紧张把他们全累垮了,他们亡命工作首先是为了服从命令,因为他们都是军人,军人面对死亡不能退缩。其次军人是机器,机器不能主宰自己命运,大脑长在长官头上。
他们的大脑就是那个台湾特派员。特派员是个恶魔,他没有名字,也没有军衔,只有代号叫“胡狼”。胡狼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所有干活的小伙子都畏惧这头骨瘦如柴的胡狼,他任意打骂他们,用皮鞋踢他们,甚至拔出枪来威胁他们,他们怕得要命,然后钻进地道里拼命虐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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