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体会这大概是一种帮规,相当于军队纪律,有人吃东西,有人挨饿,难免影响军心,所以干脆大家都不许吃。
下午三点多钟在一个地名叫做白花箐的傈僳族寨子外面宿营,我不明白马帮为什么早早就休息,得到回答是,马儿要吃草,所以人就得休息。
这天晚上,我吃到一顿真正意义上的金三角的野餐。赶马人在石头上支起锅,拾来树枝生火煮饭。马弄从驮架上取下一只铁筒,打开油布盖子,掏出一坨黑糊糊的东西扔在锅里。当开水翻滚起来,一股熟悉的恶臭味直冲脑门,我快乐地嚷起来:“我从前吃过这种东西!”
马弄惊奇地说:“小汉人(当地人对华人统称),你吃过烟籽豆腐?”
我不想告诉他为什么,自己的事情,不一定非要别人知道。我等待着,果然不一会儿汤锅里臭味消失,飘出阵阵香味。我迫不及待尝一口鲜汤,心快乐地怦怦直跳。我对马弄说,你知道为什么烟籽豆腐美味可口吗?其实多数植物种子都是油料作物,鸦片烟籽也不例外。用鸦片烟籽腌制食品,早在中国唐代就有记载,宋代称“御米”,贵为宫廷食品。苏东坡诗云:“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莺粟汤”。莺粟汤就是罂粟籽煎汤。
马弄嘟哝道:“我才不管你们汉人怎么说,我们祖祖辈辈都这样吃。”
夜里露宿野地。火堆增加到好几个,而且都添加圆木,火燃得旺旺的。脚夫取出蓑衣就地铺下,他们聚在一起抽烟,我从空气中渐渐散开来的一股可疑的香甜气味中突然意识到,他们是在抽大烟!果然,我看见他们将大烟与生烟丝掺在一起,然后凑在竹烟筒上轮流抽,这种方法当地称“舵把筒”。在金三角,抽大烟是件平常事,没有人大惊小怪。
我还注意到,骡马被赶到一起吃草料,货物堆在火堆中央,这种古老的宿营方式跟钱大宇说的没有两样,只是没有人值夜班。我心里忐忑不安,为什么不安排人站岗呢?万一来了野兽怎么办?就是偷马贼牵走几匹骡马也是一大损失啊!但是既然马弄不安排站岗总有理由,他们是主人,我只好客随主便。
这一夜睡得不踏实,山很大,树很密,营地却很安静,只听见溪水淙淙流淌。我想象老虎黑熊偷偷走近马群,或者窥视睡觉的人,还有那些专门偷盗马匹的盗马贼,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这里毕竟是金三角丛林,不同于旅游胜地或者森林公园,一想到强盗手提大刀嗷嗷直叫的模样,我就神经紧张。不知白天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夜里起来拉肚子,赶紧吞下几粒黄连素,下半夜我才昏昏地睡过去。好像刚打个盹,一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赶马人都在收拾驮子,饭也做好了,这说明我昏睡时什么惊险故事也没有发生。
我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筋骨,在这个大自然怀抱深处,在充满传奇色彩的金三角原始森林的马帮营地,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终于度过平安一夜,并且准备站起身来去溪水里漱口洗脸。
这时候我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伸出手,迎面向我走来。
2
关于泰国商人蒙小业先生,我想读者并不陌生。
蒙小业的父亲就是原国民党师长蒙宝业,母亲是孟萨头人的女儿,与钱大宇母亲有远亲关系。钱大宇答应介绍我们认识,但是蒙老板到处奔波做生意,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见面。
蒙小业同钱大宇一样,有一半中国血统,但是他的出生地却在中国芒市,距离我当知青的陇川县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所以他应该自然取得中国国籍。关于他的出生经过本身就是一部战争小说,准确说他还在母亲肚子里就成为俘虏。
我们互相握手,寒暄几句,原来蒙老板赶了一夜山路,专程从寮国会晒赶来同马帮会合。短短几分钟,我对这位泰国商人有个初步印象:豪爽、精明、果断、雷厉风行,不像那些斤斤计较的白脸奸商,倒像个走南闯北的江湖好汉。我想这种气质大约来自他职业军人父亲的血统遗传。
蒙小业有一支手枪,他带了三个保镖,每人一支冲锋枪,不过都藏在雨衣里面。我问他这是为什么?蒙老板答:“在金三角,除了做毒品的走私马帮,一般商业马帮不用担心抢劫,因为柚木在山里并不值钱,谁也不值得为这种生意流血。”我说:“你为什么要带枪,你贩毒吗?”他看我一眼,笑笑说:“你这话是犯忌的,我不贩毒,但是我不敢说我没有仇人,金三角任何事都是防不胜防的。”
在这个叫做白花箐的地方,果然到处白花如云,白花长在大树上,迎风飘雪。据说这种花可以做菜吃,但是得先放在锅里煮,把水倒掉,不然会中毒。当马帮走在山道上的时候,正是白花开放的季节,风一刮,花瓣如鹅毛大雪漫天飞舞。脚夫依然埋头走路,马儿依然逶迤而行,在这样一种花海如潮的壮丽背景下,马帮的艰苦生活反衬出一种原始的浪漫情调,但是脚夫个个面无表情,熟视无睹的样子。我想是艰苦的生活把人变得麻木不仁。不一会儿我感到浑身不自在起来,脱下衣服一看,原来皮肤过敏,身上脖子上起了许多红疱,奇痒难耐。加上夜里腹泻未止,肠鸣如鼓,看样子真是祸不单行。我担心如果病倒的话,别说采访,就是马帮也不能留下来陪你啊!这是什么地方?金三角!你能独自留在大山里么?谁替你医病呢?我甚至有些慌张,恨自己不争气,偏偏关键时候病了,如果考虑周全,应该多备一些药,问题是现在后悔没有用,后悔不能当药吃。在这个绝望的时候,蒙小业安慰我说:“不要紧,我有万灵药水,包你马上跟好人一样。”
我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什么万灵药水,没准是什么巫术之类,要是商人也能治病,岂不人人都成了医生?我是坚定的唯物论者,从不信邪。蒙小业让马弄取来指甲大小一块生鸦片,用水溶在碗里,发出臭烘烘的气味,看上去跟泥汤差不多。我猛然记起马鹿塘那位妇女喂咳嗽老者的药汤,还有那些接生婆向难产妇女灌下的黑色药水,看来都是这种所谓的万灵药水了。蒙小业说:“这是生膏水,你喝下准会好的。”我坚决摇头说:“无论什么神仙水我也不喝。”蒙小业说:“我知道你不相信它,其实在金三角,生膏水是我们祖祖辈辈治病的良方。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用?”
蒙小业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一个有勇气进入金三角的作家是不该拒绝体验的。六十年代,一位名叫艾拉的美国女科学家为了进行科学研究,在南美丛林中与黑猩猩共同生活了三十年,这是何等令人肃然起敬的献身精神!金三角人祖祖辈辈以鸦片水治病,这从一个侧面说明鸦片与当地人生活的重要关系,你不能亲口尝尝怎么知道梨子的滋味?你的勇气到哪里去了呢?
我鼓足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碗看上去让人恶心的脏水吞下去,连那些沉淀物也没有剩下。我绝望地想自己没准会当场呕吐,腹疼加剧,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想到我的肠胃似乎并不排斥生膏水,很快肚子里有了一种细雨润物的很温暖很熨帖的感受,放出几个臭屁来,腹泻居然止住了,人也有了精神。更妙的是,皮肤过敏也不再折磨我,第二天睡觉起来,红疱完全平复痊愈。
我问蒙小业:“鸦片为什么有这种奇效?”
他说:“我怎么知道?反正几百年来当地人这样治病总有他们的道理。”
我总结说:“这就有些像中医,西方人莫名其妙,什么望闻问切,像搞迷信活动,但是很多医学奇迹都是中医创造出来的。”
蒙小业笑笑说:“可能吧。”
我问:“会遇上贩毒武装吗?比如在这条道上?”
他摇摇头说:“贩毒路线一般在深山里,秘密通道,外人不知道,当然不排除他们有时也借商业通道过路。贩毒武装前面有探子,称‘马竿’,看上去像采药人或者打猎的,遇有马帮,马竿会发信号给后面,让他们及时避让。”
我感到一丝失望,我说:“听说这一带有坤沙残部在活动,你做生意不危险吗?”
他回答:“危险当然是有的,但是一般来说金三角有自己的规矩,打个比方,就是各做各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除非政府军进来打仗。”
我说:“政府军进来打仗又怎么样?”
他说:“那就等于秩序被破坏了,成了一场混战。政府军剿毒,他们分不清谁是毒贩,谁是良民,所以干脆不问青红皂白,好像金三角人人都是毒贩。当然事实上谁也没法弄清楚毒贩与贩毒的区别。”
我惊讶地说:“毒贩……与贩毒,此话怎讲?”
他狡黠一笑,说:“金三角人人都是良民,但是人人都可能贩毒。然而真正的毒贩只是少数。”
我说:“比如你呢?”
他大笑,说:“贫困比毒品更可怕,你明白吗?”
我不同意,认为他是诡辩。我反驳说:“你知道毒品害了多少人?”他回答:“我天天满世界跑,这点知识我还是有的。”我说:“那么你贩毒吗?”他作出惊讶的样子回答:“我不是做正经柚木生意吗?”我说:“你不是说人人都可能贩毒吗?”他想想回答:“我指那些正在贩毒的人,因为他们比我穷。”
这天我们在山道上走了一百多里路。当晚我们到达国军老机场所在地孟杯,孟杯是个只有几百户人家的小镇,一条坑洼不平的简陋街道向我们展示金三角腹地的贫困落后。是夜马帮按照当地习俗在镇外宿营,我们则住进镇上的小旅店。
3
许多年后的蒙小业常常做着这样一个梦,他的汉人父亲,国民党师长蒙宝业骑一匹膘肥体壮的大黑骡子,从金三角的山道上匆匆地奔驰而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父亲沐浴在残阳夕照中,春风得意,马蹄生辉。当然这是一种意识流,因为那时候泰国商人蒙小业尚未出生,准确说还怀在掸族母亲肚子里,他母亲就是前孟萨头人的女儿吁罕姑娘,汉掸和亲的牺牲品。他向我勾画这幅春风马蹄图的时候,我仿佛看见那位吁罕姑娘已经像个风干的木乃伊。他说那一天他父亲正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向他走来,他们父子只差一个月时间就将在这个充满动荡不宁的世界上骨肉团聚,然而他父亲始终没能走完这段山路,所以这幅图画只好反复出现在儿子的梦境中。
蒙宝业,广西陆川人,毕业于中央军校贵州独山分校,参加过两次入缅抗战和反攻滇西战役,为谭忠老部下,开创金三角的元老之一。李弥时代,谭忠受排挤,李国辉遭冷遇,蒙宝业自然无所作为。李弥去台,大权旁落,蒙宝业终于从权力斗争的夹缝中出了头,升任手握大权的第二师上校师长。他指挥的第二师号称五千人马,其实也就一千多人,占据离中缅边境最近的累班闹山脉几个富庶坝子,军官清一色为原九十三师老部下,师部驻地三岛。蒙宝业大做走私生意,他的地盘正好是金三角主要鸦片产区,所以别人背后送他一个外号“鸦片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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