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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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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小业说,那天晚上他父亲梦见一头大蛇游来,大蛇头如小丘,眼如灯笼,只一吸就把黑骡子吸进肚子里。父亲吓得两腿发软,知道自己遇上蛇精,掏出枪来连连射击。谁知子弹被那畜生只一吸,都吸进肚子里不见了。父亲想自己英雄一世,刚刚晋升将军,落得如此下场,就伤心地哭起来。谁知这一哭竟哭醒过来,他连忙把太太叫醒,太太当然也弄不明白这个兆头是凶是吉,就对他说请孙大仙来占个卦。

关于这位被尊为大仙的孙巫师,我先前并未在意,后来偶然听人说到孙大仙本名,这才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此人居然不是蝇蝇苟苟的无名鼠辈,而是一个曾经大名鼎鼎,在中国现代史上昙花一现的重要人物。众所周知,1936年“西安事变”一举改变中国社会的历史方向,一位军官亲手从华清池的假山背后捉住蒋介石,轰动全国,这位一举成名天下闻的军人就是张学良将军的卫士营长孙铭九。随着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张学良在南京被扣,东北军解体,这位孙营长从此销声匿迹不知下落。我想蒋介石对这位孙营长一定印象深刻,所以小人物的消失总是有充足理由的。而当我1998年走进金三角才惊讶地发现,孙铭九居然逃过死神魔爪,辗转流落到金三角,这真是一个命运的奇迹。

当地人说,孙大仙专替人算命看相,消灾解难,据说看得很准,能预卜生死未来。有人问他:可知自己生死后事?答曰:死无葬身之地。事实上他的下场果然很悲惨,被人扔下毒蛇洞,印了死无葬身之地的说法。

已经得道成仙的孙铭九端坐在蒲团上,细听蒙宝业诉说噩梦由来。蒙小业父亲年轻时并不信命,吃兵粮的人,只信枪杆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是随着成家立业,当上将军,队伍多了,家私大了,这才开始信神信命,而且惟恐不够虔诚。他家中至少供奉了三尊外面请来的各路神仙:如来佛祖,关公大帝,赵公元帅。神仙来路不同,用处也不同,如来领导未来,人难免一死,到另一个世界不会下地狱。关公是勇武之神,保佑军人打胜仗。赵公元帅是财神,只要他老人家高兴,就会把钱大把扔进你的口袋里。

大仙听完噩梦,长叹一声说:“不瞒将军,你眼前有血光之灾呀。”

蒙宝业忙请大仙指点迷津。大仙起身在院子里打了一卦,指出祸将北来,不过他已经请动关帝半路显灵,消弭这股恶煞之气。蒙宝业大吃一惊,难道大仙连军事秘密都能预知?但是孙大仙不肯泄漏天机,只是郑重指点,十日之内不宜远行,封闭朝北的门窗,改从南门出入。如不遵循,定有杀身之祸降临,云云。

蒙宝业送走大仙,参谋送来急电,指挥部通报敌情,命令南撤十公里,情报说第二师将是敌人闪击的首要目标。蒙宝业放下电报,他看看窗外蓝蓝的天空,碧绿的大地,阳光亮闪闪地穿过叶缝,像织出道道金线。山坡上罂粟花灿烂开放,再过半月就要开始割大烟,他们为什么要撤退呢?他忽然觉得敌情通报不真实,敌人还没有发动进攻,他们有必要惊慌失措吗?放弃到手的大烟,下半年部队吃什么?靠什么发薪饷?再说孙大仙有言,十日内不宜远行,于是他发布命令:一团向北展开警戒,二团向南展开警戒,师部和直属队原地不动。

一连数日平安过去,边境情报站和警戒哨都没有发现异常动静。蒙宝业一颗悬起的心渐渐放回原处。他遵循大仙嘱咐,将屋子门窗一律改向南开,并在心里暗暗祈祷,菩萨保佑,只要大烟开割,收完这一季,躲过这一灾,他蒙宝业一定给菩萨重塑金身。

这天他照旧在师部值班,骑骡子到处巡视,晚上跟参谋长打牌喝酒,后来突然想起几天没有回家,不知老婆肚子里的儿子怎么样,这才嘱咐值班军官,然后头重脚轻回家去睡觉。原本摸惯房门,不料一头撞在墙上,额角上起个包,这才记起房门已经改了方向。

太太吁罕还没有睡觉,闻见丈夫身上散发的浓重汗味和酒味,知道丈夫又喝多了。掸族女人是男人的奴隶,这一点很像日本,越是好女人越是好奴隶。太太赶快起身服侍丈夫,直到丈夫在床上打起鼾来。蒙小业说,这个时刻很重要,因为他在母亲肚子里突然听见枪声。

枪声是从寨子外面的师部响起的。震耳的枪声把整个寨子都惊醒了。蒙宝业一听见枪声就醒过来,他侧耳一听,冲锋枪在猛烈射击。枪声令他魂飞魄散,敌人果然不声不响摸进来了,他也顾不上太太和尚未出生的儿子,翻身下床扑向窗口。他的意图本来很清楚,打算像头灵巧的山猫或者鹿子纵身一跃,蹿出窗外去,窗外到处都是茂密的灌木丛,因此他就会像鱼儿游进大海一样消失。没想到黑暗中他却被一堵冰冷结实的墙壁重重地弹回来,这一撞是如此沉重,枪也丢掉了,头也撞晕了,眼冒金星,躺在地下半天起不来,原来他竟忘记自家门窗都改向南边了。将近四十年前蒙小业与他大腹便便的母亲一道亲眼目睹这个悲惨的事实,但是他们显然都对这个昏头昏脑陷入困境的笨重男人无能为力。等他终于挣扎爬起来,袭击者已经闯进家门,雪亮的手电筒光罩住他。

“蒙宝业,你必须老老实实……优待俘虏,否则自取灭亡!”袭击者用清楚的汉语警告说。蒙宝业停止反抗,他对这种警告方式真是再熟悉不过,谁要是受到警告,说明你已经被死神咬住喉咙。他乖乖站身起来,像婴儿那样无助而可怜地看了女人一眼,太太吓得只会哭泣,肚子里的儿子跟着母亲一起颤抖。这个父亲谦卑地对袭击者恳求:“请千万不要伤害……女人,她快要生孩子了。”

可以想象,这天夜里三岛变成一座炼钢炉,寨子里到处钢花飞溅,到处都在起火,都在熊熊燃烧。蒙宝业被押着往外走,同蒙宝业一道走出寨子的还有女人和女人肚子里的儿子。儿子认为父亲一定后悔得想自杀,十天不出门就等于自取灭亡,但是谁叫你相信巫师的一派胡言呢?而他那些混账部下,竟然连一个警报都没有发出来就让师长做了俘虏。

总之从这天起三岛的天就塌下来,蒙宝业和他的家庭以及这支番号为国民党第二师的部队陷入没顶之灾。当俘虏押出寨子,踏上山道,弥漫在金三角土地上的罂粟花正在热烈开放,花香还是那么浓烈,空气还是那么醉人,这对蒙小业的军人父亲来说好像是种大胆鼓励,是种深情挽留。蒙太太最后看到丈夫是在一座山崖边,丈夫突然像豹子那样蹿起来,一连撞倒几个人,然后滚下路边深谷。这是充满绝望和疯狂的反抗,因为俘虏手臂被捆绑着,基本上没有成功逃跑的可能。蒙小业说,当枪声猛烈地响起来,母亲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这个作为丈夫和父亲的男人从此被黑暗吞没,从他们的生活中永远消失……

6

一夜之间,对手神话般出现,铁锤砸在蒙宝业第二师头上。柳元麟紧急下令各部队放弃阵地,脱离红线区静观战局发展。

此后数日,第一、二军均与之接触,交火后快速后撤。

在一片近于窒息的等待和心跳中,奇迹果然发生,代表敌人的红色小旗果然停留在红线边缘上,不再越雷池一步。几乎同时,西线情报飞来,大批缅兵渡过萨尔温江,在飞机掩护下沿景(栋)大(其力)公路向东推进,已经与三、五军前哨接上火。

决战开始了。

第十九章 “湄公河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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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第一眼看见这片被称作国军老机场的著名废墟时心中冷风嗖嗖,充满失望,它比我在前面提到的云南猛撒那座废弃的二战机场还要简陋,像一片干旱的非洲河滩,到处荒草丛生面目全非,一个手持泥弹弓的掸族牛倌警觉地注视我们,一群牛散布在灌木丛中静悄悄地吃草。四十年前飞机轰鸣和两军激战的景象已经随风而逝,这片古老的土地复归荒芜和沉寂。

废墟无语。我与泰国商人蒙小业先生茫然而且枯燥地走在历史的归途上,心中充满对于岁月不可重返的感叹。蒙小业以一种干巴巴的声调向我讲述三岛之战始末,他把其父阵亡(被击毙)的经过描述得像一部好莱坞的警匪片。

我们最后一个目的地就是距离孟杯老机场大约七十多里的猫儿河谷,我们将在那里与蒙小业和他的马帮分手,经一条通往大其力的简易公路返回大本营美斯乐,而马帮则继续西行,穿过河谷折向北方,还有三天路程才能到达那个盛产柚木和罂粟的三岛坝子。

这天我们跟着马帮走了一段很长的平路,下午翻过一道险峻的山梁来到猫儿河谷。我看见面前群山耸立,猫儿河水从重叠的山谷中汹涌而出,一条曲折的小路像蛇一样蜿蜒而入,消失在屏风一样没有缝隙的山谷中。该分手了,我同蒙小业握手,有点依依不舍的意思。我发现金三角人大都朴实豪爽,重感情,好打交道,像云南滇西人。蒙小业翻身上马说:“老兄,不跟我去三岛吗?那里什么都有,你不去会后悔的哟。”我笑道:“以后我真的来了你可别后悔,费用都得算你的。”

他打个口哨说:“那当然。”

我说:“我会记得你的万灵药水。”

他认真地说:“你还要么?我给你搞一点带在身边。”

我连连摆手说:“行了行了,查出来我成贩毒了。”

他突然俯下身说:“听说你,是台湾蒋……的亲戚?”

我说:“就算是吧,挂着很远的一点拐弯的关系。”

他松一口气说:“那你就是皇亲国戚了。金三角这地方,小蒋总统来过两回呢。”

我说:“不说这事,欢迎你回国来看看,到四川作客观光,我让你一醉方休。”

他挥挥手说:“什么时候我把老爹骨灰送回广西去,他也该叶落归根了。”

我目送马帮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那是一幅关于猫儿河谷的莽莽苍苍的绿色油画,大山像一堵浓绿的墙,一团团蒸腾的雾岚就在高墙上下游动。山里多雨,那天恰恰放晴,就有许多快活的阳光像金属碎屑在林海波涛间跳跃。我的朋友蒙小业就这样骑着马,像一个快乐而又自在的游侠骑士走进这幅画框里。他们原本是大山的儿子,生于斯,长于斯,这片土地是属于他们的。大山遮挡我的视线……

猫儿河谷在当地话中叫“罕莫吁”,就是有猫吼叫的河谷的意思。当地倮黑人把豹子老虎一律叫做大猫。从地图上查看,猫儿河发源于云南境内无量山脉,我想象它的源头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涓涓细流,经过数百公里的长途旅行,它就像小树长成大树一样,变成我面前这条汹涌湍急的高原季节性河流。适逢雨季,洪水从山谷倾泻而下,吼声如雷,如同一条发怒的黄龙。据说旱季河水清澈及膝,人畜皆能趟水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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