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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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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并非蒙宝业偏爱鸦片,用他儿子的话说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一个军人,没有政治目标,没有国家利益和奋斗方向,惟一紧迫的事情就是养活自己,这不跟土司兵山兵土匪没有区别吗?反过来说,在金三角,一支流亡的军队不演变成土匪又能变成什么呢?

曾经被台湾报纸誉为反共英雄和热带丛林战专家的国民党师长蒙宝业,这天骑着一匹大黑骡子,身后紧跟一班警卫,个个都骑骡子,挎美式卡宾枪,威风凛凛前呼后拥地穿山过寨,赶回那个地名叫做三岛的师部驻地。

三岛不是三座岛,掸语意为三个汉人官家管辖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官家,只有蒙宝业是三岛的太上皇。蒙宝业满面红光,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他的满足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蒙师长大喜之事有二:一是老婆吁罕怀胎九月,孙大仙算过命,是个儿子,这是他的头生儿子。二是他刚刚被蒋介石招到台湾授勋,国防部长授予他陆军少将军衔,从此他就是将军了。荣升将军是每个军人的梦想,尽管授衔的不止他一人,蒋总统分明也没有特别记住他,蒙宝业回到江口还是对柳总指挥说了许多感恩戴德的话。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他所以得此殊荣决非对台湾做出多么巨大的贡献,而是柳总指挥不得不拉拢他。

在江口,柳元麟当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柳元麟说:“第一敌人肯定要进攻,做好战斗准备。第二总部决定收缩防区,三岛由第五军接替,第二师转移到总部待命。”蒙宝业在心中大骂:妈的×,谁也别想打老子的主意!老子哪里也不去,敌人来了就跟他们在大山里打游击!如果放弃三岛,谁出经费养活老子,谁替老子收大烟粮食!再说与总部挨得那么近,不定什么时候姓柳的说变脸就变脸,吕维英甫景云就是下场!

来到驻地,他先回三岛寨子看了太太吁罕,吁罕挺着大肚子迎接丈夫。蒙宝业与其说爱太太,不如说更爱太太肚子里的儿子,太太已经替他生了两个女儿,但是没有儿子就绝了后,这是他的一块心病。父亲把头贴近儿子,父子俩隔着一层薄薄的肚皮交谈。儿子听见父亲说:儿啊你快出来,老子想你快想疯了。儿子回答:老爸你再耐心等等,儿子不会让你失望的。

后来父亲出了门,没有去师部而是悄悄来到六团召集军官秘密开会。他所以避免直接回师部,是因为一年前柳元麟以台湾国防部名义向各军、师派遣特派员,名义上是政治部主任,实际上是安插特务,专干告密策反的坏事。派给他的政治部主任名字叫邱里,中校军官,擅长搞阴谋诡计。这一招的确很毒辣,等于在他身边安放了一颗定时炸弹。只有第三、五军态度强硬地抵制总部派来的政治军官,段希文自己任命政治部主任,李文焕跟着效仿,柳元麟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无可奈何。

与会者都是师长的心腹,大家一致认为不能服从总部的命令。副师长是他的老搭档,专管鸦片收税,他算了一笔账,如果放弃三岛,单单税收一项就将损失多少多少,部队经费只够维持三个月,往后势必坐吃山空。而今年大烟长势格外喜人,到嘴的肥肉怎么能够放弃呢?参谋长也在三岛娶了当地太太,对总部命令表示不满,所以与会者达成一个共识,就是软磨硬抗,也要找出种种理由拖延时间,反正就是不予执行。一旦国境对面果然有情况,立即采取两套作战方案:利用地形跟敌人周旋,分散上山打游击。

傍晚时分,蒙宝业开完秘密会议回师部去,他骑在黑骡子上,心情很是怡然舒畅。他身后跟着一队人马,放眼望去,三岛坝子天高地阔,山清水秀,远近山坡上,灿烂的罂粟花正在怒放,犹如五彩云霞铺落人间。一群飞鸟鸣叫着从头顶飞过,潮水般的幽香随风飘来,涌动在半透明的空气中。刚刚晋升将军的蒙宝业踌躇满志,他抽抽鼻子,觉得花香醉人,连三岛的空气也醉人。他是军人,不是花前月下的诗人,但是他酷爱罂粟花,这种花香胜过世界上任何最美好的气味。花香意味着丰收,意味着财源和收入,罂粟是部队的命根子,也就是他的命根子。金三角,多好啊!天高皇帝远,猴子称大王,他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没有人敢于拂逆他的意志。许多年后蒙小业对我说,他父亲的官道注定走不通,因为他眉心有颗短命痣,孙大仙说过那是血光之灾,躲不过的。

山道拐个弯,前面一片小树林,中间一株大青树,华盖如伞,鹤立鸡群。蒙师长看见大树下拴着一匹枣红马,马旁站着一个人,这人穿一身美式军服,很悠闲地玩弄一根镶银马鞭。他心中一惊,只听见那人对他笑道:“师长回来了,欢迎欢迎,祝贺荣升将军……你们那个会,到底开完了?”

蒙宝业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他认出这人正是台湾派来的特派员,政治部主任邱里中校。特派员好像他的影子,无处不在地跟着他,甩都甩不掉。当然他暂时不想与他闹翻,特派员毕竟是上面的人,来头很大,因此蒙师长只好装聋作哑,含糊其词地企图蒙混过关。不料特派员上前拉住骡子缰绳说:“请师长对我说明,你们背着我开了什么会?否则我立即就向总部汇报。”

如果蒙宝业没有当上将军,没有到台湾接受蒋介石接见,如果当上将军的蒙宝业没有对总部不满,没有抗拒命令的念头,他恐怕就会忍一忍,小不忍则乱大谋,退一步天地宽嘛。问题是现在他是将军了,将军有自己的尊严和脾气,所以他终于勃然大怒,掏出手枪在特派员头上重重敲了一下,警告他说:“你滚开,我是这里的长官。听口令,否则老子枪毙你——立正!向左转,开步走!”

鲜血从特派员头上流下来,蒙宝业骑着骡子得得地走过去,蒙小业听见他老子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老子造反的话,第一个就宰了你!”

4

公元1960年的雨季终于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干风中渐渐远去,一夜之间,挤压在山头上的潮湿云团好像被传说中那个巫婆的魔袋收走了,山林挺直胸膛,天空变得高远而明亮。太阳一露头,就将那种压抑已久的澎湃激情轰轰烈烈地释放出来。湄公河水退下去,沙滩从水中爬出来,撑筏的吆喝声回荡在宁静的河面上。由于地面水分在灼热的空气中蒸发,山林终日浮游着一层牛乳般的白色雾岚,好似阿拉伯少女的面纱。泥泞道路变得干燥而坚硬,果实因成熟而腐烂,种子得以播入泥土。

在这个阳光充足和大地收获的季节里,战争阴影却像逼近的沙暴黑云一样压迫在人们心头上。戒备森严的国民党江口总部,情报纷至沓来,北方边境线上,敌人大军云集,可以肯定这些敌人的野战部队决不是摆在哪里做做样子的。西线情报称,缅军兵力已经增加到三万人,三个步兵旅,九个机械化营,沿东枝铁路渡江东进,准备大举进攻。

总指挥柳元麟苦着脸研究一份重要情报,情报称,北方在边境划定一片“红线区”,严禁作战部队越线。

他在这段话下面划了几个重重的问号。为什么要划出“红线区”?兵不厌诈,这是不是敌人施放的烟幕弹?一个以假乱真的花招?西线缅军并不足惧,就是他们数量再多些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来自北面的老对手。问题是,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攻击江口总部和孟杯机场,与缅军形成战略合围之势,这样的话,金三角国民党的天就塌下来了。他想不通的是,他们为什么要划出“红线区”来缚住自己手脚呢?这不是给对手留出很大的回旋空间吗?

他问副参谋长钱运周:“你看这份情报可靠吗?”

钱运周谨慎回答:“不排除是个迷惑我们的阴谋,需要加以证实。”

总指挥沉吟一会儿说:“假定这份情报可靠,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钱运周更加小心,他知道总指挥是个疑心很重的人,而且独断专行,不大听得进别人的意见。他揣摩长官的意思,对究竟怎样作战拿不定主意。他回答说:“假定情报可靠,我建议利用这个红线区,集中力量重创缅军,消灭其有生力量,让仰光政府今后不敢轻举妄动。如果红线区是阴谋,我们应该放弃金三角,全面撤退到寮国去,不与敌人正面对抗。”

柳元麟没有说话,他在作战地图前站了许久,然后问:“对缅军作战,参谋部有具体计划吗?”

钱运周预感到总指挥要下决心打大仗了,他恭恭敬敬回答:“是的,参谋部早就拟定对付缅军作战方案,包括与缅军主力决战的‘零号方案’。”

柳元麟转过身来,钱运周看见长官眼睛发亮,这是职业军人对战争的渴望。长官说:“与缅军主力决战有把握吗?”

副参谋长立正回答:“报告长官,‘零号方案’经过反复实地勘察论证,应该有把握实施。”

柳元麟点点头说:“很好,我们看似被动,其实主动,以逸待劳,以不变应万变,且看敌人如何动作。具体说就是且看北面敌人如何动作。”

钱运周说:“我立即派人加强情报收集,严密监视国境对面的动静。是否催促蒙宝业第二师尽快向南撤退或者转移?”

柳元麟没有说话,取出一份电报扔给钱运周,那是第二师政治部主任邱里密报蒙宝业密谋造反,散布什么“宁可被共军消灭,也决不撤离三岛”之类蛊惑人心的流言,建议总部火速逮捕第二师军官,整肃部队。云云。

钱运周觉得背上有冷汗出来。他当然明白蒙宝业不会造反,这个“鸦片师长”是拿三岛当命根子,不肯撤出那个富庶的鸦片之乡。可是告密者这种险恶用心让人不寒而栗心惊肉跳。柳元麟问他:“你怎么看,蒙宝业会不会造反?”

钱运周硬着头皮回答:“蒙师长是国军元老,又刚刚被大总统接见,晋升将军,党国对他恩重如山,我想他不敢起谋反之心吧。”

柳元麟冷笑道:“莫非邱里谎报军情不成?”

钱运周不敢正面回答,他顾左右而言它:“民国三十九年(1950),蒙师长滇南阻敌,与数倍共军激战三昼夜,掩护主力安全撤退……”

柳元麟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小钱,你同我耍花枪啊。我知道你跟这个蒙宝业是什么亲戚对不对?……实话告诉你,就是给他六个胆子谅他也不敢造反,他只是要做地头蛇,保住那块地盘。我不派去那个邱里,他不是更加为所欲为了吗?”

他随即口授两道命令:一道是申斥邱中校僭职越权行为,给予警告处分。另一道是命令第二师做好阻击北面敌人的战斗准备。

金三角国民党残军像头狡猾多疑的狐狸,一面盯着眼前走近的猎物,一面防备天敌克星的出现,期盼那道“红线区”奇迹般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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