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张望,猫儿河谷地势险要,四周都是高山陡崖。据当地人说,河谷纵深约五十里,西边一座大山叫东腊摩山,东边一座叫王勘布山,这两座大山像两扇门,一前一后扼河谷进出。河谷中部有座突出高地,高地有天然巨石排列,好像一道城墙,这就是将近四十年前军队决战的主战场,称石墙阵地。当时如果缅军占领石墙阵地,打通猫儿河谷,国民党残军将被逼入绝境,缅军将直取孟杯机场,切断国民党空中运输,进而挥师江口,扫荡残军总部。
公元1998年雨季的一天,我走近猫儿河谷,准确说只能算路过,我站在山谷口上眺望历史。我看见山谷宁静,太阳普照,历史沉默,石墙阵地也沉默,岁月的河流在山谷中平静穿行。我看见将近四十年前那个硝烟弥漫的旱季,当一抹正午的阳光越过山头直直照进河谷的时候,一溜晃动的灰色人影终于出现在伏击者视线里。那是一队缅军尖兵,大约有一排人,拉开距离成搜索队形前进。他们警惕地握着枪,背着沉重的背包,因为走热了,许多人把钢盔提在手里,军衣钮扣解开来。
黑洞洞的枪炮口抬起来,历史停止心跳,生死决战拉开序幕。
2
团长张苏泉埋伏的位置在石墙阵地上方。他通过望远镜看见河谷深处,大队缅军正在乱糟糟地行进,许多驮载炮架和弹药箱的骡马夹在队伍中间,阳光照亮那些穿黑衣服的当地马夫,就像照亮灰色岩石上的蚂蚁。当时的战场形势是,缅军大举进攻,国民党残军诱敌深入,他们一路丢盔卸甲,连地势险要的东腊摩山阵地也丢掉了。缅军为胜利所鼓舞,急不可耐,希望一举打通猫儿河谷,直取国民党机场,然后把国民党总部赶下湄公河去。
缅甸国防部将这次战役命名为“湄公河之春”。
张苏泉是个经验丰富的军官,他不想过早暴露目标,所以命令前沿阵地不要惊动敌人的搜索兵。第一连就是从前的坤沙连,坤沙此时已经调到第三军八纵队任独立团长,继任连长叫米增田,是个很会打仗的年轻军官,甚得张团长喜爱。军部给张团下达的任务并不是伏击,而是阻击,张团只有七百来人,不及缅军一个机械化营,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消灭敌人的决心。战争是综合因素的对抗,不仅仅以人数取胜。打个比方,敌人好比一头巨蟒,亮着小灯一样的眼睛从前面经过,张苏泉则是一条把自己伪装成朽木的阴险鳄鱼,欲乘其不备猛扑上去,用锋利的牙齿置对方于死地。
缅军大队终于开到,山谷里有了人喊马嘶的喧闹,当敌人队伍行进了三分之二,伏兵突然开火,猛烈的枪炮声一下子打破宁静。仿佛风暴突至,雷声隆隆,密集的弹雨从天而降,打得河水好像开了锅。一串串流弹拖着长长的哨音像陨石雨急促地掠过空中,大口径机枪像神话传说中的老妖婆,突突——突突突——急促而恐怖的狞笑令人毛骨悚然。迫击炮手将长了眼睛的炮弹送到人群中爆炸。缅军猝不及防,受惊骡马四处狂奔,许多人来不及躲藏就被死亡旋风刮走。
许多年后当我进入金三角,一位姓米的年轻华人同我朝夕相处,我们一道从曼谷出发,深入金三角腹地,行程数千公里,这位小米始终是我的忠实助手、翻译和向导(偶尔兼司机),我们至此留下许多难忘的友情和记忆。而四十年前的猫儿河谷,小米告诉我他父亲米增田连长在这里打了七天七夜,打到后来许多人都在阵地上睡着了,一堆堆尸体,分不出哪是死人,哪是活人。
我说:“你父亲,到底守住没有?”
他回答:“守没守住我弄不清楚,反正他后来升了营长,再后来当了团长。”
许多被采访者回忆说,缅军的七五口径大炮向山头轰击,成群的炮弹像乌鸦一样飞上阵地,黑烟遮住天空和太阳。大树倒下,石头漫天飞舞,热辣辣的烟雾和泥粉使人窒息。石墙争夺战正式展开,缅军主力集结,急欲打开通往胜利的最后一道关口。激战至晚,大火把天空燃得通红。这是一个残酷而又美丽的时刻,死神好像一个奢侈的暴君,在这里举行他的盛大宴会。一切贪婪的魔鬼都在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它们为所欲为,兴高采烈,战争是它们的狂欢节,它们以战争的名义享用世界上最美好的人肉大餐。
小米说,他父亲是个勇敢的军人,许多人都这样说,可惜他是个遗腹子,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他说话的表情很古怪,没有忧伤,而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好像征求我的意见。问题是我对猫儿河谷的年轻连长米增田不感兴趣,他不是战场的主宰,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小米有些失望,自觉缄了口,让我险些错过一台惊心动魄的历史大戏。幸好后来我及时弥补了这个过失,没有酿成重大遗憾。
历史好比树根,每只毛细根须都有到达主干的可能。文学是人学,历史是人史,关注个人命运才有可能到达历史核心,这是我后来的体会。
战争还在进行,半夜时分,一支汉人援军终于赶到石墙阵地,带队的指挥官就是张苏泉从前的老部下坤沙。我屈指计算,张奇夫(坤沙)生于1934年,这年他只有二十六岁,已经升任团长。战争是军人的大学校,坤沙在国民党汉人军队学习成长,我想如果没有这个深刻的历史背景,坤沙能成为坤沙吗?
两军激战,双方都在不断增加兵力,数十门大炮互相轰击。缅军飞机也赶来助战,六架“海王式”战机呼啸着投弹扫射,透明的空气好像脆弱的窗户玻璃被飞机的巨大轰鸣震得嗡嗡响。由于河谷地形复杂,两军呈胶着状态,许多炸弹都扔到没有人烟的深山里。缅军进攻受阻,开始改变策略,他们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改正面进攻为佯攻,暗地里派出部队向阵地两翼迂回偷袭。不料国民党军队早有防备,偷袭部队中途受阻,打得搅成一团。
缅军急欲拔掉这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张苏泉奉命坚守,连增援的坤沙部队也伤亡惨重残破不堪,能拿起枪战斗的官兵剩下不到一半人。
就在缅军主力全部钻进猫儿河谷时,一支强大的国民党汉人军队却悄悄地在他们身后出现了。他们消灭了担任后卫的一营缅兵,重新占领东腊摩山,这就等于在缅军后面“咔嚓”上了一把锁。
后门关上,缅兵进退不得。
3
我坐在历史后排静观若干年前这场发生在金三角的战争,天高地远,枪炮无声,我感觉有些像观棋,不同的是战场上每颗棋子都是人,是有血有肉的士兵。
当时金三角战场呈现一种错综复杂的战略态势:北面的红线区外,强大的对手枕戈待旦虎视眈眈,他们作为一支战略威慑力量随时准备出击。缅军以三万大军,辅以若干飞机大炮从西线进攻,驱赶侵略者出境。我存在的一个疑问是:缅甸人为什么不肯放手让邻国军队来消灭国民党呢?邻国军队是国民党的克星,区区几支残兵败将哪里是他们对手?而缅甸人坐享胜利成果有什么不好吗?
前国民党少校军需官黄科老人对我说:“长官也曾担心,如果打过来,我们就撤退到寮国(老挝)去。谁都明白,我们不是他们对手。”
但是,我充分理解并尊重缅甸人的民族自尊心,他们很矛盾,不得不奋起打仗,保卫国土,但是他们知道仅靠自己力量难以取胜,所以不得不求助外力,向友好邻邦求援。可是他们天生是弱者,有很多顾虑,很多矛盾心情,所以划出红线区,等于制造一只铁笼子,把老虎关在里面吓唬敌人。
战场形势开始向不利于缅军方向转化。缅军司令官情知中计,掉进敌人陷阱,但是他始终不相信敌人有这样大的胃口。根据情报,缅军约为敌人三倍,国民党汉军主力大约一万多人,而缅军却有三万人,还有空军助战,敌人究竟用什么办法吃掉他?这个问题令他苦恼,百思不得其解,就像一条蛇,蛇吞得下大象么?司令官走出指挥部,望着烟雾弥漫的河谷战场发愣。
突破猫儿河谷,直趋勐杯机场和江口,胜利已经在望。缅甸将军欢迎敌人主力与他决战,因为他还保留着最后一招杀手锏,那就是打开铁笼子。不过仰光政府的意图,不到万不得已不走这步棋。缅甸政治家还是愿意用自己军队打赢这场战争。司令官仰望群山,脸上渐渐显露出一种坚定的神情来。他口授命令,急调外线部队火速驰援,主力继续猛攻国民党阵地。
此后一连几天,缅军进攻受阻,双方僵持不下。按说打消耗战对国民党不利,政府军弹药给养可以空投,外线部队的合围将进一步陷敌人于被动,但是这些善打丛林战游击战的国民党汉人军队还是一反打了就跑的惯用战术,坚持与政府军打阵地战。这种反常情况令缅军司令官感到一种少有的不安,军人直觉告诉他,战场上任何反常都是有原因的,貌似平静的表象背后往往包藏着不为人知的可怕阴谋。
情报部门抓回一个汉人俘虏,司令官亲自审问,俘虏供认上级命令他们运送炸药到一个叫草海子的地方,草海子是云南话,就是长水草的湖泊的意思。
司令官大吃一惊,连忙在军用地图上查找那个叫草海子的山谷,却没有找到。原来地图是若干年前英国人绘制的,因为金三角测绘不便,难免有许多粗疏遗漏之处。当地山民证实,猫儿河谷确有一条支流,旱季断流无水,人畜皆能通行,支流上游有座天然湖泊叫草海子,传说因为菩萨发怒山谷垮塌形成的。司令官顿时手脚冰凉,他突然明白敌人何以不惜用主力与他冒险对峙,原因皆出于那个不为人知的高山湖泊。不难想象,要是敌人炸开草海子,一场大水从天而降,岂不把毫无防备的缅军统统冲下湄公河里去?
缅军识破敌人阴谋,阵地战立即变成争夺草海子之战。这回双方可谓倾尽全力,不惜血本在每座山头展开拉锯战、肉搏战,一处阵地常常反复争夺数十次,不惜丢下成百上千具士兵尸体。另据空中侦察报告,国民党正在狭窄的水坝出口凿洞填装炸药,水坝是地震形成的天然石坝,需要相当规模的炸药才能炸开。缅军官兵都意识到那个全军覆没的悲惨下场正在一步步向他们紧逼,如果敌人阴谋得逞,如果缅军主力被洪水消灭,那么缅甸还剩下什么呢?谁来保卫国家呢?仰光城不是等于大门洞开,让敌人长驱直入吗?于是缅军上下置之死地而后生,军官督战,士兵冒死冲锋,两支以死相搏的军队好像两个你死我活的巨人,恨不得一口吞了对方。亘古沉睡的大山被炮声惊醒,原始森林火光冲天,战斗彻夜不息,厮杀呐喊惊天动地。
那些老人回忆说,汉人敢死队赤裸上身,将炸药包捆在背上,冒死向水坝抢运炸药。炸药包打炸了,一声巨响,人为齑粉,化作一团血雾消失在空气中,许多人就这样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但是活着的官兵继续前进,前赴后继,视死如归。老人讲得激动还流下浑浊的眼泪。我也不是不愿意感动,这些汉人毕竟都是我的同胞,我们都是中国人,而这种奋不顾身的惨烈场面曾经在许多抗日战场上出现过,成为我们民族的骄傲。问题是我的心情确实很矛盾,很复杂,因为金三角毕竟不是中国国土,缅军也不是日军,日本人是侵略者,是强盗魔鬼,丧心病狂。现在的侵略者是谁呢?谁侵略别国领土,弱肉强食,挑起这场涂炭生灵的战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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