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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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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后已经在坤沙贩毒集团稳坐第二把交椅的张苏泉面对美国记者的镜头侃侃而谈。他说1961年在“110特种部队”作战,本来形势大好,但是中了寮国(老挝)人的诡计,不得已返回金三角。这句话的意思可以解释为,本来他们决心当好雇佣军,不得已转向贩毒。我认为张苏泉说的是实话,这是金三角毒品发展史上一个重要转折时期,战争是军人的舞台,内战外乱为这支失去目标的军队找到用武之地。

梁中英说:“110特种部队”确实英勇善战,上寮一仗,打得寮国反政府武装闻风而逃。吕维英野心勃勃,想趁老挝内乱发展队伍,招兵买马扩大地盘,然后再当一回老挝霸主。不料老挝人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他们对于这些让缅甸政府伤透脑筋的汉人军队理所当然怀有高度戒心,一是利用,二是消灭,惟恐养虎为患。一年之后的1962年,老挝成立三方临时民族团结政府,左中右各派坐在一起握手言欢,好像国家和平从此有了保障。三方坐下来达成的第一个协议就是联合消灭国民党雇佣军。老挝共产党吃过亏,心怀旧仇;富米将军为了捍卫政治清白,不能让这块不干净的抹布脏了手;中间派则打出“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旗号,所以三方政治家统一立场,必欲置国民党残军于死地。

张苏泉说,那回他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死在寮国人的袭击中。我们很难想象,如果后来的金三角离开张苏泉这个人物会是一番什么模样?而坤沙集团缺少张苏泉,还会成为众所周知的世界最大贩毒集团吗?总之历史是一根链条,缺一环不可相连。

老挝政府军战斗机是在一个完全没有迹象的早上突然开始空袭的。飞机俯冲投弹,反复扫射,随后赶来的老挝政府军凶狠地进攻,包围山头,老挝游击队则封锁湄公河,切断退路。国民党军队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他们简直被闹糊涂了,许多人至死也没有明白,昨天还是好好的友军,怎么一夜间就变成敌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苏泉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尽管一开始处于被动挨打的不利地位,好比老虎,一旦搏斗起来还是无人能敌。他们抛下受伤和阵亡的战友,且战且退,在山里与政府军周旋。几天之后,这支伤痕累累的小部队终于突出重围,渡过湄公河回到金三角。当追兵远去,张苏泉清点人数,已经有三分之二官兵做了袭击的牺牲品。

老挝方面大肆宣扬了这场军事胜利,报道国民党入侵者的可耻下场。台湾方面矢口否认这些“侵略者”与国民党有任何瓜葛,声明那只不过是一些当地土匪,与台湾官方无涉。吕维英大干一场东山再起的勃勃雄心再次化为泡影,他心灰意冷,变成一条丧家之犬,终于在一个暮色苍茫的夜晚悄悄离开队伍,独自去了泰国,在异国他乡销声匿迹地生活二十多年。八十年代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古稀之年的吕将军毅然踏上归程,在云南昆明见到日思夜念的亲人和子女。1992年秋天,老先生在昆明溘然仙逝,葬于著名的风景区筇竹寺玉案山,实现叶落归根的夙愿。

吕维英远去,张苏泉成了这支残破不堪的小队伍的首领。他带领百十个人,百十条枪,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金三角崇山峻岭之中。他们先后投奔过段希文和李文焕,皆因国民党内部重重矛盾,不得已又重返森林,过起野兽一般的流浪生活。他们随时都得提高警惕,因为在这片布满杀机和弱肉强食的土地上,到处都隐藏着致命的危险和敌人:缅兵、掸族武装、佤军、反政府游击队、土司兵以及各种土匪。这就好比一头小狼,群狼以数量称霸森林,小狼则可能成为别人的猎物。

一个没有太阳的阴天,雨云在远处山头上聚集着,这支精疲力竭的小队伍刚刚摆脱缅兵追击,却在一处没有地名的河谷遭遇另一支人数更多的当地武装的包围,形势万分危急。枪声响起来,小队伍基本上突围无望,只好拼死抵抗。关键时刻,对方突然有人高喊张苏泉的名字,不是用陌生的缅语或者掸语,而是道地的汉语。我们看到,就像阳光突然穿破云层,张苏泉直起身体,惊讶的脸上布满激动,枪声停止,风在静悄悄地吹,这个偶然机遇彻底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上帝之手在不经意间为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埋下一个苦难的伏笔。

对方队伍的首领不是别人,正是他从前的部下坤沙。

6

钱大宇说,将近四十年前,他父亲带领特工大队,个个披着蓑衣,头上扣一顶尖竹笠,冲锋枪藏在蓑衣里面,远看像一群赶马人,乘着黑夜悄悄返回孟萨。他的外公,那个十代世袭的孟萨大土司刀栋西,因为投靠汉人而得罪政府,终于在这场绵延不断的战乱中彻底败落,剩下一个小女儿也就是钱大宇母亲瑞娜无路可走,带着孩子与父亲相依为命。

钱大宇说,那年他九岁,已经是个懂事的男孩,一觉醒来看见父亲站在面前,竟疑心是个梦。父亲又黑又瘦,头上长满长毛,样子像个恶煞,当即把妹妹吓哭了。父亲背着冲锋枪,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汗臭,他立刻意识到父亲带领队伍打回来了,一颗心欢快地大跳起来。母亲死死地抱住父亲,浑身像生病那样抽搐,眼泪浸湿父亲胸膛上一大片军衣。一年多来父亲音讯全无,金三角谣言纷纷,有说汉人军队去了台湾,再也回不来了。有说亲眼看见他们渡过湄公河,被寮国人消灭了。还有人幸灾乐祸地说,缅甸政府军打死的汉人尸体堆积如山,一百匹骡子三天也驮不完。金三角三十三家土司联合宣布剥夺刀土司的世袭领地,把他的财产瓜分掉了。

父亲对母亲的唠叨不感兴趣,他干巴巴地问:“听说大人(岳父)有很多烟(鸦片),你知道都藏哪里?”

母亲停止哭泣,惊慌地抬起头来,她从丈夫眼睛里看出某种不祥之兆。父亲沉下脸,威胁母亲说:“你到底跟不跟我走?想走的话,就把藏烟的地点告诉我,我马上送你和孩子去泰国。”母亲还是没有说话,男孩听见父亲又缓和口气说:“就算队伍先借大人的行不行?队伍急需经费,我们很快要打过来,到时候我去跟那些忘恩负义的土司算账,还怕没有堆得像山一样多的大烟?”

母亲到底没有见过世面,就把老土司藏大烟的地窖告诉了丈夫。男孩看见父亲眼睛里射出一股凶光,就像狼的眼睛,叫人看了害怕,他就赶快躲在母亲身后。父亲唤进一个军官来,命令他先护送家属出寨子,到山里与马帮会合。那天夜里,他们一家三代人包括老土司都离开家乡孟萨,从此离乡背井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在山头上看见土司官邸燃起大火,把整个孟萨坝子的夜空映得通红。

这天以后,钱运周带领特工大队在金三角大开杀戒,对所有投靠政府军和背叛汉人的当地人进行疯狂的报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一时间金三角淹没在恐怖主义的血泊之中,当地人防不胜防,无不心惊胆战,他们给钱运周取个外号叫“嗯玛尼”,意即“魔王”。一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这个杀人魔王突然出现在孟崖土司官寨里。

土司养了几百个兵丁,几百条步枪,甚至还有机关枪,但是这些武器对真正的军人来说就像泥胎小鬼,都是庙里的摆设。侦察兵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窜出来,干掉岗哨,堵住营房,然后钱运周带了一队人大摇大摆地直扑土司竹楼。

土司正在与小妾睡觉,突然门被一脚踹开,一群凶神恶煞的汉人闯进来,知道天塌下来。他的官寨养了几百兵丁居然一点作用也不起,可见得那些土司兵只能吓唬老百姓,在汉人面前就像猫见了老虎。土司心中叫苦不迭,肥胖的脸上连挤出的笑容也挂不住,五官扭歪了,难看得好像在哭。他卜通跪下来连连求饶:“召龙(长官)行行好,不关我的事啊!令大人他、他的事,实在是……强盗干的啊!”

钱运周玩弄着枪柄,冷冰冰地说:“哪个强盗?不是你勾结老缅兵,占我大人地盘,抢他老人家的财产,放火烧他寨子,谋财害命,哪个大胆妄为的强盗敢去?……告诉你,今天要是交不出凶手,我就把你当那个强盗。”

土司吓得大小便一齐失禁,弄得屋子里臭烘烘的。他几乎是抱住钱运周的腿,边打自己耳光边哭诉:“冤枉啊!召龙不是我干的,我发誓……我不敢害人,召龙要什么我都给,求你开恩不要杀我呀!”

钱运周一脚把他踢开,叫人把他捆在柱子上,剥光衣服抽皮鞭。然后当着土司的面,让部下轮奸他心爱的小妾。如此还不解恨,又把土司屋里的女人赶出来,逼迫家丁兵丁来大肆强奸。经过一番折腾,土司官寨已经乌烟瘴气一塌糊涂,土司尊严扫地,瘫在地上像一堆狗屎,钱运周这才用枪点着他的头警告说:“让你们这些混账摆夷明白一个道理,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你这颗头,暂时寄放在你的脖子上,我随时可以派人来取!……罚你三千两大烟,三日之内缴齐,要是敢耍花招,明年这天就是你的祭日!”

有部下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那么糟蹋女人?”

钱运周咬牙切齿地回答:“我比你们更懂这些下贱摆夷!他们生来欺软怕硬,汉人对他们仁义,他们反以为你软弱好欺!妈的,在这个世道上决不能心慈手软!”

特工大队神出鬼没,用同样手段一连威胁了十几家勾结缅兵的土司头人,稍有反抗就杀光全家,烧光寨子。弄得偌大一个金三角,土司头人无不人人自危战战兢兢,纷纷派人来说情,答应各种苛刻条件。从此土司再不敢与汉人军队作对,无论纳粮缴税还是替汉人做事,都规规矩矩不敢造次,惟恐什么时候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特工大队破墙而入,把一串冷冰冰的子弹射进你和家人脑袋里。

7

1964年,在金三角重新站住脚跟的两支国民党残军终于言归于好,召开了第一次联席会议。李文焕亲自翻山越岭来到美斯乐,这个举动本身可以被认为是重新团结的象征。他们讨论了形势、任务和重返缅甸的可能性,研究联合作战方案,划定各自作战区域,确立各自势力范围。当会议快要结束时,台湾发来一封密电,批准组建“东南亚人民反共志愿军游击总部”,总部设在美斯乐,任命段、李分别担任正副总指挥。

这就是说,台湾依然舍不得放弃这支武装,从名义上还是要把他们纳入国民党旗下。然而此一时非彼一时,此残军非彼残军,段希文李文焕也非当年盛极一时的二李(李弥李国辉)。第三、五两军合计兵力仅四千余人,要重现昔日辉煌谈何容易!台湾基本上不再供应经费和装备,也就是“自谋生路”,段、李非常清楚自身的处境,他们与台湾的关系名存实亡,好比分居多年的夫妻,所以他们明智地确立为生存而战的目标。是年旱季残军倾巢出动,发动了一场代号为“怒吼行动”的战役,重新打通萨尔温江走私通道,建立由他们控制的安全护商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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