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沙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看该试试牛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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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三角鸦片走私,自六十年代风起云涌,呈现方兴未艾之势。随着国民党军队撤台,一统天下被打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土司、头人、土匪、豪强势力揭竿而起,拉队伍,占山头,购武器,争地盘,重新划分势力范围,你打我,我攻你,时而结成联盟,时而互相火并,打得热热闹闹不亦乐乎。这就有些像辛亥革命的中国大地,军阀混战,群雄并起,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经过几年兼并战乱,局势渐趋明朗,金三角大小武装由数百支逐渐到几十支,其中实力最为强大,控制鸦片走私数量最多,公认群龙之首的就是果敢地区自卫队首领,西方传媒称为“鸦片将军”的罗星汉。
果敢地处金三角北端,毗邻云南临沧,居民多为汉人,是金三角为数不多的汉族聚居地,当地人称“汉人邦”。据说这些汉人的先祖都是江南人,明末为逃避清兵追杀至此,迄今已经十几代,丝毫未被当地人同化,算得上正宗汉人部落。罗星汉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汉人领袖,民间普遍传说这个绿林强盗四条破枪起家,几起几落,后来竟打下金三角半壁江山,拥有数千装备精良的部队,控制金三角鸦片走私将近一半的数量。关于罗星汉个人经历,当地有多种说法,其中较为流行的一种是罗少年时代外出闯世界,被国民党残军招兵,入反共抗俄大学深造。五十年代末组织果敢自卫队,做起鸦片走私生意。因为果敢自卫队都是汉人,凭借这种天然的民族优势,他与国民党残军结为盟友,到六十年代国民党撤退,他的势力范围已经扩展至半个金三角地区。
我对此种说法的可靠性表示质疑,因为这种经历与另一位大毒枭坤沙过于相似,历史是一堆乱网,需要人去耐心整理。1999年春节,我的朋友王业腾邀我同往缅甸果敢做客,我因故未能成行,甚为遗憾,结果王业腾意外在果敢与早已金盆洗手的罗星汉先生不期而遇。他与罗先生交谈甚久,得知罗先生目前定居腊戌,是国会议员,为当地社会名流兼慈善家,广施钱财修公路,办福利事业,救济贫困人口,总之他的乐善好施与富甲一方同样名声在外。罗先生亲口证实,他没有当过国民党兵,但是他没有否认与国民党残军有过密切的合作。
若论叙齿,资料表明罗星汉与坤沙同龄,都生于1934年,都是汉人的后代,并且他们都与国民党残军关系很深。但是罗星汉出道早,当他声名显赫称霸金三角一方时,坤沙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人出了名,成为一方霸主,就等于成了众矢之的,把自己摆在明处,而那个同样野心勃勃的未来金三角霸主坤沙则藏在暗处,从容不迫地把罗星汉作为头号敌人,磨刀霍霍等待时机成熟。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天,在这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漆黑夜晚,机会终于降临了。此时坤沙坐在萨尔温江西岸、金三角边缘莱莫山区一间铁皮顶屋子里,缅甸地图标明这个地方叫当阳,距离他的对手罗星汉约有五百里路程,距离他登上世界头号毒品大王的宝座还有整整十年时间。这个未来世纪大毒枭正以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声调对他的总教官说:“……罗星汉一共出动两百匹骡马,驮运十二吨鸦片,武装队伍四百人,有重武器和迫击炮。他们的目的地是大其力,但是中途可能会在景栋做成部分交易。果敢到景栋有一条大路,两条小路,骡马往返需要三个月时间……我打算不惜代价,一定要把这批货抢过来。”
据说当晚的秘密讨论持续到天亮,其间发生了一个戏剧性细节,就是总教官居然当众睡着了,他垂着头,半睁眼睛,口中发出轻微的鼾声。按说这个轻慢的举动足以使坤沙感到恼火和有失尊严,大光其火,或者怀恨在心,然而坤沙不这样看。他对部下解释说这是因为总教官太辛苦的缘故,所以亲手沏了一杯酽酽的糯米红茶放在总教官面前。梁中英先生说,坤沙待人态度谦虚,从不摆架子发脾气,是个求贤若渴的领袖。我不大相信,认为有美化坤沙之嫌。我反驳说坤沙就不出尔反尔,搞阴谋诡计,两面三刀,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吗?
梁先生很大度,他不同我争论,他笑笑说:“也许人都很复杂吧。”
我说:“张苏泉醒来后感动吗?”
梁先生回答:“也许我们这些旁观者更感动,我们坚信坤沙是掸邦的惟一领袖。”
我认为这就是政治家的手段。如果希特勒仅仅是个疯子,几千万高傲的德意志人民何以狂热地崇拜他,跟他犯下滔天罪行?坤沙仅仅是个愚蠢的毒贩,何以那样多的职业军人死心塌地跟他跑?我悟出但凡一个人物,没有征服世界包括自己部下的个人(道德、人格等)魅力,要成就一番事业是不可想象的。
这场被称做“金三角鸦片战争”的阴谋足足策划了半个月,计划周严,滴水不漏。坤沙就像一头毒蜘蛛,在半路布下天罗地网,单等比自己大几倍的猎物撞进网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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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张苏泉是个真正的职业军人。职业军人的全部含义,就是一旦离开战场就等于废人。将近四十年前的那个旱季,罂粟花像天上的五彩云霞落满山坡,金三角的古老日子宁静得好像一首牧歌,然而一场血腥的战争风暴像黑云又悄悄来临。战争是军人的狂欢节,许多年后张苏泉在满星叠对美国记者说,那是他一生中打过的最大胜仗,自黄埔军校毕业起,他一直企盼这样的胜利。胜利像风,鼓起军人信心的风帆。但是后来他又改口说,他为掸邦革命而战,决非仅仅为鸦片,鸦片是革命的经费。我认为张苏泉的话道出一个事实,它表明这是国民党军人的一个历史性转变,从反攻大陆到为鸦片而战,意义非同寻常。
弄亮自卫队悄悄开出营房待命。
战争取胜的第一要素为知己知彼,也就是情报,摆在坤沙张苏泉面前的最大困难莫过于正确判断对方意图。张苏泉向国民党残军借来电台和报务员,当然不是无偿使用,而是以鸦片支付报酬。他命令副总教官梁中英亲自带领一支侦察分队,配备电台,潜入果敢地区对罗星汉马帮进行跟踪监视。
果敢位于金三角北端,距交货地点大其力路途十分遥远,从北到南横贯整个危机四伏的金三角。罗星汉马帮有三条道路可以选择;一条是景栋大路,城镇较多,关卡重重,有政府军守卫,所以罗星汉决不可能走大路,否则等于自杀。
两条小路分别是,萨尔温江西岸南班河谷的走私小道,和萨尔温江东岸老班山谷的森林小路。如果罗星汉走东路,坤沙张苏泉就只好放弃这个机会,眼睁睁看着猎物从江对岸经过而无可奈何,因为那条路不仅在水流湍急的萨尔温江以东,而且路上分别盘踞着两支势力强大的地方武装,他们是佤山的佤邦联军和割据景栋以北的东掸邦民族革命军(简称SSA)。
莱莫山位于萨尔温江西岸,坤沙只能等在西岸守株待兔。当然罗星汉决不是兔子,他当然已经料到路上肯定会有麻烦,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金三角的土匪强盗谁不垂涎他的浩浩荡荡的巨大财富呢?尽管他并不能确切地预知麻烦将出在哪里,但是以他的经验和直觉,那就是一定有人暗中打着主意。他出动了一支超乎寻常的强大武装沿途护卫就足以证明他的高度警惕。以目前已知的西岸沿途,尚无一家地方武装有足够实力和野心去抢劫这宗财富。
坤沙问张苏泉:“你说罗星汉会来吗?”
张苏泉反问:“要是你是罗星汉,你会怎么考虑?”
坤沙答:“我选择西路,否则只有从天上飞过。”
张苏泉狡黠地笑笑说:“要是你的队伍配有重机枪和迫击炮,你会不会把一支乌合之众的坤沙自卫队当成狼?反之,如果罗星汉弄到真实情报,他还会把你当成一只兔子吗?”
坤沙沉默片刻回答:“你说得对,他们走哪条路线取决于对形势的判断,我们必须给他们制造错觉。”
张苏泉说:“如果罗星汉一定要走东路,那是老天的意志。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封锁消息,决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胜负成败,在于情报。”
几天以后,张苏泉的预言不幸被证实,巡逻队在寨子里抓住两个罗星汉奸细。这是两个形迹可疑的掸族人,他们到处打听有关弄亮自卫队的消息,还在山上与自卫队哨兵一起喝竹筒酒,东拉西扯地厮混。奸细被巡逻队抓住的时候正在同卖米酒的掸族女人睡觉,饶舌的女人把他们当成买主,把自卫队的事情和兑了水的米酒还有自己的身体统统卖给客人。
奸细被五花大绑押到指挥部。这是两个年轻的掸族男人,毫无特别之处,把他们混同于山寨的掸族人群简直就像两滴雨水落进河中。经过仔细搜身,士兵在奸细鞋子里找到一张小纸片,上面画着一些简单的符号,根据符号的排列组合,张苏泉很快猜出这些符号所代表的意义。比如机关枪多少挺(打叉),迫击炮多少门(打勾),人数多少(画杠),驻扎位置(画圈)等等。最重要的是,他们居然弄清楚了弄亮山上来了汉人教官,还有军用电台。如果这个情报送到罗星汉手中,他能对这样一支躲在暗中虎视眈眈的军队掉以轻心吗?
坤沙往地上啐一口说:“你们知道怎么办,照老规矩办!”
梁中英老人对我解释说,正规军作战,一般不在阵地上枪毙俘虏,因为枪毙俘虏就不会再有人举手投降。但是这里不同,这里是金三角,金三角有自己的规矩。几百年来,掸族人遵循的规矩就是,俘虏可以免死,奸细必须被乱棍击毙。
我不解地说:“奸细为什么必须死?”
老人回答:“奸细是出卖,不管出卖什么人,都是可耻行为,必须受到惩罚。”
于是我眼前浮现若干年前这残酷而古老的一幕。掸族奸细明白自己难逃一死,他们多少显得有些垂头丧气,但是绝没有挣扎哀嚎或者跪地求饶的意思。他们当然也不是理直气壮大义凛然,那是革命党为主义而献身的英勇形象。他们的表情麻木,眼睛茫然而混沌地望着天空和自己的同类,像条狗,或者勒住脖子的小兽,一只鸡,一头羊,听凭同类宰杀。那是一种事不关己的顺从态度,甚至连替自己哭一哭的冲动都没有,仿佛不是自己将要被乱棍打死,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们只是来代替别人出席这个仪式。据说张苏泉虽然是职业军人,以打仗为生,但是他当时还是对乱棍击毙的酷刑感到震惊。总之这两个人被一根麻绳牵着,一前一后地押出去,扛着大棒的年轻刽子手吹着口哨,轻松地跟在俘虏身后,好像屠夫跟在牲口后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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