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掌握走私通道谁就控制了鸦片贸易,谁控制鸦片贸易就等于控制金三角。我们看到,国民党残军这只蚕蛹,经过痛苦而漫长的进化,终于挣脱茧壳的束缚,完成从蛹到蛾的蜕变,完全融入当地社会。这是不可抗拒的进化法则。一只狗,如果不再依附于人类,它就会回归森林重新变成狼。如果说五十年代以二李和柳元麟为首的国民党残军固守政治信仰,念念不忘反攻大陆,给金三角涂抹上一层政治色彩,那么到了段、李时代,这种政治色彩就如同斑驳陆离的油漆一样,早已风化脱落,什么“反共抗俄”、“反攻大陆”,种种政治神话如同幼稚可笑的痴人说梦,早已灰飞烟灭不复存在。我们看到,这支经历时代变迁的汉人军队除了历史原因与台湾还有某些血缘牵连,沿用国民党番号,但是他们存在的全部目的和意义,已经与台湾政权没有任何关系。
对金三角来说,这支谋求生存的汉人军队不再作为一种政权形式,而是作为一股经济和社会力量出现,对于金三角的原始生产关系的迅速瓦解,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产生起到重要推动作用。原始的鸦片贸易被更大规模的走私所取代,国民党残军像推土机一样肃清障碍,在金三角建立起长达数千里的鸦片走私通道。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控制着金三角最大宗的走私生意,经他们武装护送的马帮源源不断地将各种走私品送达老挝、柬埔寨、泰国以及周边国家。
这就是金三角历史上有名的“段、李时代”。
《流浪金三角》之第二十二章《龙蛇争霸》
1
未来的掸邦革命军总参谋长张苏泉看见自己面前枪刺如林,刀刃在太阳下闪烁着青色的寒光,战队云集,钢盔像岩石,士兵方阵巍然不动。他像个真正的军队统帅,昂首挺胸,左臂紧贴裤缝,右掌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大盖帽檐之上。他记得在黄埔军校当学生时,有一次校长检阅,所有将军都踏着标准的正步,马靴在地面踏出一溜威风凛凛的烟尘。那时他想,自己有一天也要这样检阅士兵,检阅自己的部队。大地寂静,万马齐喑,惟有一人踏着将军的步伐,踏着鼓点和太阳的万道金光大步行进,走过队列,走过广场,走过群山和千军万马的受阅场面。突然军号哒哒吹响,战旗猎猎飘扬,他的一腔军人热血顿时被点燃,好像炮弹在炮膛击发,火箭点火启动,他从胸腔里迸出一句惊天动地的口号:“革—命—万—岁!”
士兵举枪响应,千山万壑呼啸:“掸—邦—万—岁!”
可惜的是,在这个几乎成为每个军人梦想的光荣时刻,在这条通往军人最高理想的伟大道路上,张苏泉不幸趔趄了一下,被一只小小的土坑,也许是泥泞水洼,或者一只突出泥土表层的挡道石块绊了一下,干扰和破坏他的行进步伐。当然他没有倒下,他只是身体短暂失去平衡。他仅仅那么歪了一下,就坚定地越过障碍,军人姿态纹丝不动,手臂还是抬得那么高,腿还是那么笔直地踢出去,继续庄严而神圣地向前行进。
当然,他面前并没有广场,没有战队云集,也没有千军万马和山呼海啸的壮观场面,这都是雄心勃勃的汉人教官张苏泉大脑中产生的幻像。这是将近四十年前张苏泉在金三角西部一个地名叫做弄亮的偏僻地方与当地自卫队见面的过程。我之所以有把握走进这位汉人军官的精神世界,是以他当时对人说过一句豪言壮语为依据:“我相信,这才是我人生的开始,我的将军之路就在脚下。”
这一天他面前只有一片泥泞的空地,空地上站立着几百名掸族士兵,这些士兵都是坤沙的队伍。他们个个衣衫不整,虽然扛枪,却不大像兵,有穿军服的,有穿便服的,还有的干脆打一条笼裾。有穿胶鞋、草鞋,更多的人打着赤脚。他们个个睁大好奇和茫然的眼睛,不是表情严肃而是近于痴呆地瞪着汉人教官,有人张开嘴巴,嘴角流出口水,他们大约觉得汉人教官的正步很古怪,很滑稽,那样走路不是很累人么?
张苏泉与其说检阅自卫队不如说检阅自己未来的人生。长长的人生之路从泥泞空地通向充满希望的未来,通向一个像太阳那样升起的金灿灿的理想世界,那就是独立的掸邦共和国。张苏泉坚信这是他事业和人生的开始。理想主义是军人的灵魂,没有灵魂的军人只有两种下场:炮灰和土匪。一面掸邦军旗猎猎引导,他的脚步更加坚定地踏向泥泞,将泥水践踏得四下飞溅。
许多年以后,当坤沙终于成为世界头号毒品大王,主宰全球百分之六十、金三角百分之八十的海洛因交易,外界依然对这个名字叫张苏泉的汉人军官一无所知。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张苏泉可以被忽略,我们熟悉许多著名政治家,如果没有他们身后站着的那些伟大的阴谋家、军事家,政治家就是一具躯壳。
2
民国三十六年(1947),成都北较场,黄埔二十期步兵科河南籍学生张苏泉以优异成绩获准毕业,怀揣一个年轻军人的勃勃雄心和辉煌的将军梦奔向战场。教官告诉学生,无论共军还是国军,都聚集着大批黄埔军校的佼佼者:陈诚、宋希濂、胡宗南、杜聿明、汤恩伯、林彪、周恩来、聂荣臻、许光达、陈赓、萧克、李达等等,这些年轻人大都在三十岁之前就当上将军,统帅大军驰骋疆场,浓墨重彩地涂写自己人生和国家历史。也许张苏泉生不逢时,他投笔从戎是为了抗战打日本,报效国家民族,但是当他毕业离开军校时,日本人已经投降,内战正起,而他由于历史的阴差阳错,注定要成为一支失败军队中的渺小一员。一个小小的见习排长,在历史大潮面前除了像一粒沙子一样随波逐流,你还能指望有什么作为呢?他没有打过一次像样的胜仗,没有一次击溃和消灭敌人,或者说他走上战场就被失败的阴影所笼罩。他所在的部队节节败退,但是命运之神还算照顾他,他没有像大多数黄埔同学那样,命丧黄泉或者进俘虏营,而是随部队退到台湾,后来又被作为战斗骨干输送到金三角反攻大陆。时易逝,功难成,几度春秋,壮怀激烈。转眼间他从一个十八岁青年变成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而这支打了十几年仗的反共救国军却越打越没有士气,队伍垮了,地盘丢了,长官溜了,他对前途有什么信心呢?
应该感谢命运的安排,一次遭遇战使穷途末路的他与从前的部下坤沙意外重逢。人生的神秘就在于,你不知道面前的道路通向何方,或者说上帝为你安排了哪些朋友或者敌人。如果说从前打仗是为国民党卖命,那么已经三十四岁的前国民党职业军人张苏泉第一次选择了另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为异国掸邦而战。
我相信这是一种需要,就像演员需要舞台,演说家需要听众一样,军人需要功勋,需要荣誉,这一切必须源于一个伟大的奋斗目标。从这个意义上说,掸邦政治家坤沙先生给自己从前的军事长官重新注入了灵魂。张苏泉获得新生的标志是给自己取个掸族名字叫帕朗,以表明自己做掸邦人民儿子的决心。坤沙的武装叫弄亮自卫队,有几百条枪,他正式委任张苏泉做自卫队总教官。
坤沙为张苏泉举行了一个仪式,自卫队士兵排成方队,接受新上任的总教官检阅。张苏泉看到,这些打赤脚没有文化的掸族士兵多数连左右也分不清,值星官一声口令,大家就像陀螺一样原地乱转一气。士兵列队行进,枪上肩,甩开手臂,结果前面踢了后面的腿,后面踩了前面的脚,有人摔跤,有人掉队,乱糟糟的场面让人哭笑不得。站在一旁的坤沙看出张苏泉的心思,他平静地说:“总教官,你别以为他们都跟我一样有进取心,这些掸族人都是生性懒惰的野狗,要把他们变成军犬可得下一番功夫。”
张苏泉严肃地回答:“我的职责就是训练军队,然后带领他们打胜仗。不管什么人,只要到了我这里,我都要把他们变成合格的士兵。”
检阅之后,张苏泉说了一句话,也就是就职宣言:“士兵们,我将训练你们,把你们变成这个未来国家最优秀和最忠诚的军人。”
张坤沙在外界知名度极高,算得上臭名昭著,连贫穷的非洲人都知道他是东方的大毒枭,金三角的毒王,很少有人知道张苏泉,张苏泉是一条影子。但是在金三角,当地人则习惯将两人合称“二张”,称掸邦革命军为“张家军”,可见两人关系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事实上1996年坤沙集团宣布缴枪,最后被缅甸政府秘密软禁在仰光的也是两个人——张坤沙与张苏泉。
张苏泉为训练张家军制定了详细计划。副总教官梁中英说,训练士兵好比生孩子,要经历十月怀胎的艰难,训练没有文化的士兵更是难上加难。跟随张苏泉的国民党军人都成了自卫队教官,他们以国民党正规军的方式训练自卫队,从立正稍息开始,站队,向右看齐,纵队,横队,分列式,齐步走,教官手握鞭子,对做不好动作或者怕苦怕累的士兵当场课以鞭打,不许吃饭,不许睡觉,罚在太阳下反复操练。
张苏泉还把国民党军队的政工制度带进自卫队。每连有政治督导员,晚上学习军人条例,汇报思想作风,由政治督导员作总结训导。纪律是军队的灵魂,张苏泉规定不许自由散漫,不许逛寨子泡姑娘,不许吸大烟喝烧酒,所有士兵必须令行禁止,违纪者轻则关禁闭,重则鞭笞直至枪毙,杀一儆百。军人就是军人,不容自行其是。整顿果然大见成效,几个月下来,平时自由散漫的掸族士兵个个如惊弓之鸟,听见口令就像听见鞭子响,军纪观念像紧箍咒一样牢牢套在他们头上。于是金三角第一次出现步伐整齐的掸族士兵队列,以及惊天动地的整齐口号。
再如敬礼,原先自卫队都是效仿政府军,行英国式军礼,腿抬得高高的,脚猛一顿,手臂高举,掌心向外翻,就像西方电影上那样极具夸张效果的动作。张苏泉甩着鞭子骂道:“奶奶的,跟劁牛卵子一样,我看见就生气!……今后都给老子改过来,像我一样,看好了——举手,敬礼!”
于是就变成中国式军礼。
由于金三角贫困原始,掸族士兵大多身材矮小体质瘦弱。张苏泉将黄埔军校的器械教学法搬进自卫队,他派人依样画葫芦地做了许多单杠、双杠、木马、平衡木和沙包,亲自给士兵作示范,强健体质。他还建起弄亮山第一座史无前例的篮球场,教会大家打篮球和进行体育锻炼。开始那些笨手笨脚的掸族人如同赶鸭子上架,许多人在单杠双杠上摔得鼻青脸肿,但是不久他们的瘦小体型就发挥出优势来,许多人变得跟猴子一样灵巧,能在器械上做出种种令人叫绝的杂技动作来。
还有射击、刺杀、进攻、隐蔽运动、匍匐前进,经过严格训练,掸族士兵掌握了许多从前一无所知的军事知识,体质明显增强,真正实现由老百姓向军人的转变。张苏泉日复一日地带领队伍出操、训练、演习,没有丝毫懈怠,他在实现自己的庄严承诺,要把这些祖祖辈辈没有走出过大山的掸族人训练成为金三角最优秀的士兵。士兵不是天生的,老百姓穿上军装依然还是老百姓,真正的士兵必须经过战争淬火。直到有一天,从瓦城回来的坤沙走近他的总教官张苏泉,他带回一个重要情报,就像演员总要登台亮相一样,他把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摆在总教官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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