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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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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苏泉目送他们转过山坳不见了,才回过头来对坤沙说:“我想他们已经决定走西路,派出的奸细就是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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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后来轰动一时的鸦片大战竟然如此散漫无序,松松垮垮,前后拖了两个多月,这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罗星汉马帮走走停停,有时干脆住下来,一住十几天,好像没有目的,也没有紧迫感,随心所欲,随遇而安,这种老百姓式的散漫旅行令阴谋家焦急万分。在沉默的煎熬中等待多日,电台终于发回情报,报告罗星汉马帮离开东岸,转上西线小路。这就是说,猎物终于要来了。

在一双双躲在暗处的眼睛严密监视下,罗星汉马帮开始加快赶路的步伐,侦察电台每天发回的情报都有新进展。这些情报在张苏泉面前渐渐勾勒出这样一幅不断延伸的行军路线图:罗星汉亲自押运鸦片渡过萨尔温江,然后与另一支马帮汇合后继续南行。由于沿途不断有马帮加入队伍,到后来马队壮大到有三百多匹骡马,押运武装也不是从前情报所说的四百人,而是变成整整八百人!这支庞大的走私武装在勐经附近离开牛车路,一头钻进无人区南班河谷,像巨蟒一样消失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预计半月后他们将从西面万卡河谷中出现,这样他们就远远绕开势力强大的佤邦军和东掸邦军的活动范围,躲开敌人可能设下的埋伏。由此可见,罗星汉的行动路线是经过深思熟虑和周密思考的,现在基本可以断定,他们再次渡江的地点将会选在万卡河谷以东的圭马山附近。

侦察分队始终像影子一样尾随罗星汉后面,电波传回的情报越来越清楚地表明,这是一支武装到牙齿的走私队伍。士兵都是掸邦人称为“小汉人”的果敢华裔,他们高度警惕,随时把冲锋枪提在手中,一遇风吹草动就开枪射击。他们的战斗序列是,一队开路,一队押后,大队人马与走私货物并行。侦察员通过潜望镜看见,仅前面开路的轻机枪就有十几挺之多,火力配置相当于一支正规军。他们还发现蒙着油布的驮架下面露出驮载式重机枪的枪腿,估计至少有两门以上的迫击炮。

后来侦察员报告,一股不知死活的土匪试图夺取鸦片,被当场击毙数十人。军官下令将俘虏人头割下来,悬在树上示众。

这支戒备森严的走私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南挺进,基本上无所阻挡,渐渐走近陷阱的边缘。张苏泉预设的埋伏地点是距离景栋城只有不到五十公里的孟登山。1998年我到景栋时汽车有幸从山谷中经过,我看到这里地势并不十分险要,一条小河从山脚淙淙流过,山谷里有寨子,山坡上有农人放牛,一条质量很差的沙石公路经过这里将景栋城与渡口连接起来。据说从前孟登山到处都是罂粟,后来通了公路,罂粟就转移到更远的深山里。张苏泉选择城市边缘设伏,据说当时许多部下有疑问,因为按照军事常识,这种地方不大适合打伏击,一来人多不好隐蔽,容易暴露目标,二来可能惊动城里的缅军。但是张苏泉却十分自信。他反问部下:“如果你是罗星汉,你会在什么时候放松警惕?你的队伍什么时候会前后脱节,走得松松垮垮?天气炎热,士兵为了减轻负担,都把子弹夹卸下来偷偷放在骡子背上,炮兵找不着炮架,找不着弹药。兵家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敌人麻痹就是最好的进攻时机。”

为了掩人耳目,张苏泉将队伍分成两队,主力趁夜晚开出莱莫山营地,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伏击地点隐蔽起来。另一队人马则大张旗鼓,赶了许多破牛车,声势浩大地朝相反方向的腊戌进发,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要去走私一大宗货物。但是当他们走出一段路程后就扔掉破牛车,悄悄奔埋伏地点与主力会合。

当罗星汉的马队千辛万苦从万卡河谷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钻出来,又在圭马山渡江,这样他们以为已经走过危险地段,距离景栋城也越来越近。经过长途行军,在原始森林中人困马乏,餐风宿露,护卫士兵明显放松警惕,军官也不像刚上路那样斥骂士兵,都有些听之任之的意思。侦察员报告,马队前后拖了几里路,脚夫松松垮垮,许多官兵偷偷躲在路边吸鸦片,人人都巴望赶快抵达景栋好放松歇口气。未来的金三角之王坤沙的心情又紧张又激动,他的敌人绝对没有想到,一口阴谋的陷阱已经在孟登山下掘好了。

风儿静静吹,天空艳阳照耀,马队在山道上逶迤行进,狩猎者悄悄埋伏守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惟有上帝的神秘之手在嘀嘀嗒嗒拨动时间。时间是万物主宰,因为谁也无法窥破未来,答案的秘密深藏于未来的帷幕之中,胜利或者失败,灾难或者幸运。

一个意外情况突然发生。

监视哨的紧急情报破坏了坤沙的好心情,驻景栋政府军约两个连,附迫击炮四门开出兵营,朝孟登山方向前来接应罗星汉马队。这个消息立刻打乱业已完成的埋伏部署,令阴谋者猝不及防。这就是说,如果政府军与罗星汉会合,坤沙自卫队不仅不占优势,而且还将陷入腹背受敌的严重困境。

6

在一片惊慌失措和悲观动摇的紧急关头,只有一个人保持了必要的清醒和镇定,他就是手握马鞭的前国民党团长和自卫队总教官张苏泉。

作为职业军人,战场的意外情况就像从天空划过的流星或者陨石,随时可能把你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周密部署打乱,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应该说张苏泉对此早有准备,他已经派出侦察员到城里做耳目,监视政府军动向,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一些军官公然勾结罗星汉,出动队伍前来接应他的敌人。

坤沙问张苏泉:“你看怎么办?”

张苏泉拍拍马靴,坚定地回答:“打!当然要打。放弃孟登山,换到三阳山去打。”

三阳山是座狭长的山谷,也是罗星汉马队必经之路,距孟登山有两天路程。张苏泉解释说:“如果不出意外,罗星汉应该在后天傍晚到达该地,他的前卫和后卫将把住山谷两端,马帮住进寨子宿营。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也就是说,后天中午以前赶到三阳山,傍晚发起进攻。”坤沙说:“这样远的路程,我们只有一天时间,能不能赶得到?”

张苏泉回答:“学会走路就是学会打仗。胜利都是脚走出来的。”

坤沙又问:“政府军会不会尾随追击,陷我们于腹背受敌?”

张苏泉笑笑说:“那就想个办法,让他们呆在原地别动。好比爬梯子,你在下面拽他的腿,他不是就上不去了吗?”

坤沙望着老长官久经风霜的瘦脸,心里有说不出的佩服。这一年坤沙只有三十岁,严格说还是个青年,他虽然在国民党军队受过训,打过仗,但是他毕竟不是职业军人。坤沙曾在多种场合说,在真正的军人面前,没有解不开的难题,没有打不败的敌人。他所指的真正军人就是张苏泉。我由此产生一个疑问是,坤沙为什么如此信任张苏泉?这个以掸邦政治家自居的金三角头号毒枭,胸有城府,野心勃勃,他知道张苏泉能打败罗星汉,难道不能取自己而代之?张苏泉一旦羽翼丰满,他会不会威胁自己的权力和地位?设想一下,如果坤沙与张苏泉内讧,如果坤沙将大权在握的国民党教官驱逐,或者张苏泉果然野心膨胀搞起政变,金三角会有后来坤沙称霸的局面吗?坤沙会成为坤沙吗?

反过来说,张苏泉为什么要忠于坤沙?他就不能搞政变,自立山头吗?凭他的军事才能,他能带队伍打江山,难道不能自己搞走私,登上世界第一号大毒枭的宝座吗?我在金三角采访,发现张苏泉的名字似乎比坤沙更响亮,人们对他传说更多,有的简直成了神话故事,总之他是热带丛林的巴顿,金三角的常胜将军隆美尔或者朱可夫。我甚至得出一个结论:张苏泉替谁打仗,谁就将无敌于天下,成为金三角霸主。

别的毒枭,比如罗星汉,比如别的掸邦军是否收买过张苏泉?张苏泉起过异心吗?张苏泉与坤沙的伙伴关系有过危机吗?这都是谜,可惜时光流转,这些谜已经无从破译。我看到,晚年的张苏泉依然忠心耿耿追随坤沙,他们实际上已经合二为一。很显然,这已经不能用一种简单的主仆关系、利用关系或者雇佣关系来解释。我关心的问题是,究竟什么东西,政治、权力、金钱、精神、国家、民族,某种信仰还是理想主义,把两个大毒枭牢牢捆绑在一起?

张苏泉派出一支小队伍,像一群专与政府捣乱的破坏分子直奔景栋城,他们东放一阵枪,西扔几颗手榴弹,袭扰警察局,伏击巡逻车,弄得缅兵赶紧回防,全力对付城里的骚乱。自卫队主力却悄悄离开孟登山,星夜兼程赶往新的伏击地点。两天路程,只用一天一夜就提前赶到。坤沙满意地看到,他的自卫队抢先占领高地两侧,士兵不顾疲劳赶筑阵地,埋设地雷,布置火力点。张苏泉命令完成侦察任务归来的副总教官梁中英带领一支队伍插到西边山口,担任将敌人驱赶进口袋和断敌归路的重要任务。

一切就绪,张苏泉站在山坡上,他看见一轮夕阳斜斜地挂在西天,夕阳沉重而饱满,把山峦的影子都扯歪了。他从望远镜里看见一个幻像,那是一条等待已久的蛇,罗星汉马队弯弯曲曲,终于从山外的阴影游进透明的空气里。夕阳给他的敌人涂抹了一层绚烂的彩霞,那条蛇就这样披着亮闪闪的霞光慢慢向他的阵地游来。他手握着马鞭,轻轻敲打靴子,不着急,也不紧张,好像在欣赏一幅难得的美景。敌人既然进来了,当然也就出不去,这座山谷里只会有一个胜利者,那就是张苏泉。

等敌人全部进入山谷,他命令攻击。大地静了几秒钟,不是静,是时间滞留,地球停止转动。他看见一只巨大而美丽的火球从敌人后方的峡谷口升腾起来,那火球滚动着,翻腾着,变成一朵璀璨的蘑菇云,随后才有猛烈的爆炸像雷声一样隆隆地碾过宁静的空气。他知道那是梁中英向敌人后卫发起攻击,切断罗星汉的退路。四处枪炮都响起来,山谷像开了锅,爆炸的烟雾把敌人的马队团团包围起来。

罗星汉听见爆炸当然明白中了埋伏,敢于袭击他,尤其敢于在距离城市不远的地方向他袭击的人决非等闲之辈。他下令将骡马赶进寨子里,收缩队伍,等待政府军前来解围。很多年后已经成为慈善家的罗星汉先生提到那次著名的鸦片大战,他无限感慨,只说了一句话表达敬佩心情:“张苏泉是个真正的军人。”

我体会罗先生的意思,与真正的军人为敌,当然等于自取灭亡。

其实张苏泉也是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他后来总结说,在金三角打仗,核心是争夺鸦片,不是杀人,即使牲口也不许射击。你把骡马打死了,多达十几吨的货物谁来运输?漫漫山道,翻山越岭,牲口是金三角惟一的运输工具,没有工具你就是打赢了也没用。这就是战争的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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