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张坤沙基本上还属于一个小人物,没有多少政治头脑,也没有见识过除金三角以外的更大世面,对于政治斗争的险恶性和复杂性还远远认识不足。而政府方面对坤沙同样也认识不足,如果他们知道这个年轻人将来注定要成为世界第一号贩毒大王,给本国和国际社会带来巨大的灾难,他们会不百倍提高警惕和防患于未然吗?所以取得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需要足够的时间和耐心,而经验的取得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
坤沙先在曼德勒被关押了一段时间,后被转移到仰光国家大监狱严加看守。他被定下的罪名是叛乱和贩毒,贩毒当然是事实,叛乱却是无中生有,因为他一心一意要效忠政府,博取头衔和功名。于是他明白,一定是有人买通政府除掉他,因为他的崛起挡了那些人的道。他先被判死刑,后来通过各种关系又改判无期徒刑。命是暂时保住了,但是一夜之间命运天壤之别,海阔天空的坤沙失去了自由,从一颗正在冉冉上升的黑道新星,踌躇满志的金三角铁腕人物变成政府的阶下囚。这个转变是如此突然,从天堂到地狱,从领袖到囚犯,此时坤沙只有三十多岁,宽松地说还属于青年范畴,因此他还需要学习,需要在痛苦和教训中修炼,在炼狱毒火和铁窗生涯中一点点参悟生活真谛。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这是历史的机遇,于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是一次千载难逢之机。古往成大事者,无有一帆风顺飞黄腾达的例子,不经千锤百炼,不能成大器,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对这个注定要震惊世界的超级大毒枭来说,将贩毒与民族解放两件大事捆绑在一起干得登峰造极,不也是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历史重任么?
一位当时在监牢中亲近坤沙并替他悄悄送过信的人说,坤沙在狱中念叨得最多的话是:队伍在哪里?张苏泉在干什么?他们会……离开金三角吗?
3
与坤沙身陷囹圄几乎同时,张苏泉梁中英也被一张大网罩住,险遭全军覆没的厄运。
政府军早已制定出一个全歼弄亮自卫队和铲除毒品的作战计划,东北军区在诱捕坤沙同时,司令官德上校亲率大军包围莱莫山,出其不意发起了进攻。幸好汉人军官都是久经沙场的军人,他们从四面八方忽然袭来的枪炮声中意识到坤沙出了事。炮弹落下来,子弹如飞蝗,两架飞机也飞来投弹扫射,说明政府军早有预谋。张苏泉指挥队伍且战且退,直到天黑突出重围,渡过萨尔温江转移到东岸大山里。
逃过这次打击,自卫队元气大伤,两千多人的队伍还剩下不到两百人。这支小队伍如丧家之犬,在大山里东躲西藏,直到雨季来临,政府军撤出山里,他们才在一个地名叫孟洋的偏僻地方站住脚。经过多方打听,得知坤沙已经被捕的确切消息。政府宣布弄亮自卫队为叛军,莱莫山囤集的军火、粮食和鸦片统统被政府军缴获。至此,张苏泉才相信掸族人流传的一句口头谚语:同政府打交道,比老虎作伴还危险。
对张苏泉来说,这是他人生中又一个低潮来临,本来已经红红火火的队伍,转眼间就如同一场噩梦,灰飞烟灭百废待兴。用张苏泉的话说,就是政府军背信弃义,逮捕掸邦革命领袖张坤沙,掸邦革命事业到了最危险的时刻。现在摆在前国民党团长张苏泉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自谋出路,或占山为王,或者离开金三角。另一条则是全力营救坤沙出狱。后一条道路困难重重,几乎看不到希望,但是我们还是看到张苏泉毫不犹豫选择后者。我对张苏泉的思想动机产生兴趣,一个国民党职业军人,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的命运同那个锒铛入狱的毒犯坤沙绑在一起?换句话说,如果仅仅是利益使然,那么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为什么不分手?是什么力量使他如此效忠坤沙,如此紧密团结?
张苏泉曾经请人代写自传,这份自传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出版,我有幸目睹其中的部分章节。张苏泉说过这样一段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掸邦人民的革命事业就是我的事业。我是个军人,在我找到张坤沙之后,我决心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以他为首的掸邦革命运动。我给自己取了个掸邦名字叫帕朗,以表明自己是掸邦人民的儿子。这就是我为什么决不软弱动摇的原因。
同样的宣言我们在另一处公开场合,即美国中央情报局拍摄的纪录片《金三角鸦片军阀》中被张苏泉重复。我认为我们不好一概否定张苏泉是作秀,是虚假的政治宣言,相反,我个人倾向于认为他是一个有很深政治情结的传统军人,有理想有信仰,反攻不了大陆,就去拯救掸邦金三角。公正地说,张苏泉是个有献身精神的军人,为信仰而战,只不过他的信仰是效忠坤沙和拥护掸邦革命罢了。
摆在群龙无首的张苏泉面前的最大难题是,怎样才能营救坤沙出狱?政府把他们宣布为叛军,这就断绝他们退路,逼上梁山。张苏泉提议成立一支“掸邦联合革命军”(简称SUA),总司令也就是最高领袖为张坤沙,张苏泉自任代理总参谋长。当时这个提议在内部引起激烈争论。争论焦点不在于成立什么番号的军队,而在于拥戴谁当领袖。张苏泉自任总参谋长,并且还是“代理”,如此谦让令前国民党军人大为不服。有人提议张苏泉自任总司令,率领队伍打天下,因为事实上只有张苏泉一人当家,坤沙关在大牢里,说不定哪天仰光城里一道指令就把他处决了。心气浮躁的汉人军官,个个野心勃勃跃跃欲试,谁不向往光环夺目的权力、地位和金钱呢?反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果张苏泉做了总司令,他们这些老部下还不捞个副司令纵队长干干?何苦一定要为他人做嫁衣裳呢?
据说张苏泉当场大发雷霆,他火冒三丈地威胁说:“今后我再听谁说这个话,我就毙了谁!……奶奶的!你们不想想,这里是缅甸,是金三角,不是中国大陆!队伍有今天,没有坤沙行吗?你们谁有本事,谁想闹独立就请走路,我这里不挽留……想活命,就得管好自己舌头!”
我豁然开朗,找到另一条揭开张苏泉性格之谜的捷径。在诱人的天赐良机面前,张苏泉为什么不肯动凡心,不想自己当家做主,顺理成章地当了这支队伍的总司令?如果那样,今后的世界毒王也许就不是张坤沙而是张苏泉了。我以为张苏泉也是凡人,也有欲望和野心,但是他更懂得环境与人的关系。“这里是缅甸,是金三角”,如果没有莱莫山土司坤沙这杆大旗,他一个外来汉人会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吗?
这就是政治。我认为张苏泉是个懂政治的人,懂政治的人比懂武力的人更有力量,张苏泉不仅能打仗,而且还有精明头脑,因此我们很难说是张苏泉成就了张坤沙,还是张坤沙造就了张苏泉,总之这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共存关系,就像阴阳互补,日月循环,手心和手背,缺一不可。正是这种共存关系才把两人的命运牢牢地绑在一起,于是才有本章开头劫持前苏联医生的精彩一幕。精心策划并亲自指挥的幕后人物正是后来被西方报纸称为“金三角教父”的掸邦联合革命军代理总参谋长,前国民党团长张苏泉。
4
人质到手,张苏泉自以为有了一个同政府做交易的筹码。两名前苏联人都是有地位的国际专家(医生),缅甸政府的贵客,被SUA绑架做了人质,这样一个新闻无疑会大大轰动一番,然后前苏联政府迫不及待出面发表声明,谴责恐怖行动,背地里同SUA谈判,压缅甸政府交换人质。至少当时策划阴谋的张苏泉是这样预测和评估该绑架事件的影响及其社会效应的。
事实证明,张苏泉差一点打错算盘。
人质绑架消息经仰光报纸披露,当时的莫斯科政府居然毫无反应,既没有发表声明,也没有做出姿态,不闻不问,连仰光政府态度也不十分积极,派一队士兵上山围剿,敷衍了事。张苏泉派人将书面条件及人质的照片、亲笔信件送往前苏联大使馆,不料几个月过去,这些消息竟如石沉大海,波澜不兴。这种反常现象搞得张苏泉很狼狈,好像一个人频频自作多情,对方却视而不见一样。后来通过多方打听才知道,原来前苏联政府压根儿没有把区区两个普通人质当一回事。受害国不着急,缅甸政府当然乐得跟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干脆不理不睬,置若罔闻。这下子轮到张苏泉傻眼了,费了半天劲,劫来两个外国佬,以为是什么角色,结果等于废物。梁中英气得呼哧呼哧地说:“干脆撕票得了,再去大使馆弄两个人来,看他们理还是不理?!”
张苏泉直摇头,觉得一头雾水,真是搞不懂外面那些事情。不像打仗,谁胜谁负一目了然,这是搞国际政治,让人心里没有底,不知道下一步棋怎么走好。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时,转机出现了,梁中英对我说,他偶然提到一个人,这个人的出现打破人质僵局,使张苏泉变被动为主动。
我很感兴趣地问:“他是谁,有这么大本事?”
老先生回答:“吕军长,老长官吕维英将军。”
我怀疑地说:“他解甲归田多年,还有那么大能耐?”
老先生解释说:“吕维英是国民党中统出身,在东南亚各国有许多关系,见多识广,足智多谋。虽然他离开军队后隐居泰国,在华侨中仍是个有影响的人物。”
我说:“你怎么会想起吕维英?”
老先生感叹道:“一日为长官,终生如父母。部下有解不开的难题,不找老长官找谁?”
张苏泉当场采纳梁中英建议,换上便装悄悄赶到泰国边境小城美塞(夜柿),专程登门请教吕维英。结果泰国之行大大出乎人们预料,可以说这是坤沙集团发展史上一个柳暗花明的重要转折点。根据梁中英的回忆,我知道张苏泉广泛利用吕军长在当地华侨中的影响,广交朋友,寻求帮助。他深入清莱、清迈等华侨聚居的城市,会见更多侨领和社会上层,把秘密外出变成一次成功的外交斡旋活动。
工夫不负有心人,在当地侨领的帮助下,张苏泉在泰国第二大城市清迈秘密会见了几家西方报纸的记者,其中包括国际著名的英国《泰晤士报》和美国《巴尔的摩太阳报》驻亚洲记者,向他们公布了关于绑架前苏联人质和要求释放掸邦领袖坤沙的重大新闻。张苏泉对记者说,如果缅甸政府不答应掸邦联合革命军的要求,他们将继续绑架更多的人质。张苏泉在这里使用了一个极富潜台词的外交辞令,他没有对坤沙使用惯常的“总司令”或者“长官”之类用语,而是称其为“我们的掸邦领袖”。掸邦领袖就不同于土司、毒贩或者土匪头子,前弄亮自卫队司令张坤沙的被捕就具有了政治迫害和民族压迫的意义。只此一斑,我们便不难窥见职业军人张苏泉政治外交水平的突飞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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