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双方休战,山头上团团烧起篝火来。罗星汉已成瓮中之鳖,他溜不掉,或者说沉重的鸦片拖了他们后腿,人可以悄悄溜掉,鸦片和牲口却溜不掉。即将到来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山头上的张家军,战场变成浪漫之夜,兴奋和性急的掸族士兵在阵地上敲响象脚鼓,吹起笛子,跳起欢乐的火堆舞。鼓声和歌声在安静的山谷里传得很远,而那些红通通的篝火,远远看上去好像美丽发光的珍珠项链环绕在崇山峻岭的脖子上。
我猜想,此时躲在山沟里的鸦片将军罗星汉的心情可能比较痛苦,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鸦片数量太大,没法突围,如果扔下鸦片,突围又变得毫无意义,所以他必须在这个两难选择中忍受折磨。几年后罗星汉在曼谷被捕,有记者提及这场轰动金三角的鸦片大战,罗先生从容笑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认为罗先生是个胸怀远大的人,他决不会与鸦片共存亡,人是第一宝贵的财富,没有人,再多鸦片又有何用?这种观点比较接近西方的人本主义思想。当然坤沙张苏泉亦然,如果罗星汉以死相拼,鱼死网破,骡马打死了,鸦片焚烧了,这样的胜利要来又有何用?所以次日黎明,攻击再次开始前,张家军向山下罗星汉下达最后通牒:“给你们两小时,要么走人,要么决战。”
罗星汉在敌人和死亡的压力下屈服了,他明智地选择了保全队伍的做法。鸦片扔了可以再来,队伍垮了就全盘皆输,所以半小时后,果敢自卫队留下骡马货物,沿来路匆匆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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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三角最大的鸦片之战使得坤沙一举成名,他卖掉十二吨鸦片,购买武器装备,招兵买马扩充队伍。许多原国民党军人慕名前来投奔他。任何竞争归根结底都是人才的竞争,战争也不例外,所以坤沙在随后的战斗中无往不胜,扩大地盘,在金三角弱肉强食的残酷兼并中日益强大。
随着国民党帝国神话的破灭,残军势力退走,金三角出现暂时的权力真空,莱莫山头人的儿子张坤沙由于得到前国民党团长张苏泉以及一批职业军人辅佐,终于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脱颖而出,成为继国民党势力和鸦片将军罗星汉之后金三角最有势力的风云人物。他的名字开始在西方报刊上频频出现,引起东南亚国家、美国中央情报局和世界缉毒组织的注意。
第二十三章 坤沙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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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前苏联相继派出许多专家到亚洲国家支援建设,医生勃列柯斯(BOLECS)和斯达(STAR)就在其列。他们是缅甸政府和人民的贵客,是当时苏缅友谊的体现。当然他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专家,不懂核技术,不参与军事机密,也不进行重大的科学研究,他们只是两名普通保健医生,在位于缅甸中部的掸邦首府东枝城内一座名为“圣上吞”的国际医院为当地人治病救难。
凑巧的是,1999年我采访曾焰,她对我说起这位斯达大夫曾经替她看过病,当时她怀着第一个孩子,流浪到坤沙老家当阳地面,在一所华语学校做教师,缅甸情报局怀疑她是缅共分子,就把她关押到东枝看守所。那次她不幸患上很厉害的疟疾,住进圣上吞医院,这位前苏联大夫长着大胡子,态度和蔼,对病人一视同仁,医疗技术精益求精,让她倍感亲切,觉得很像中国家喻户晓的白求恩大夫。
曾焰的话使我感到亢奋,我刨根问底追问许多有关前苏联医生的细节。曾焰向我描述说:前苏联人不大像西方人,而与中国人有些相似,严肃、拘谨、服从、拘泥形式,但是工作态度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在医疗条件落后的缅甸,前苏联医生可以称得上救死扶伤的圣人。她说出院之后不多久,两三个月吧,就发生了那起轰动国际社会的著名绑架事件。
我曾经就绑架事件问梁中英:“你们为什么选择两名前苏联医生而不是别的目标下手,比如西方外交官、商业大亨、国际知名人士、联合国官员等等?”
梁先生坦率承认:“是的,那时我们没有经验。政治的,外交的,国际社会的,等等。”
我说:“有没有这个因素,你们选择的目标为前苏联人而不是美国人有政治倾向性?”
老先生避而不答。他说他对政治没有兴趣。
东枝城位于掸邦高原西部雍会盆地,风景优美,一条清澈见底的大黑河绕城而过,汇入城南另一座橄榄状的高原湖泊——因莱湖。因莱湖堪称世界奇观,不仅湖水幽蓝,水草丰美,更令人称奇的是湖面漂浮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岛屿,称“浮岛”。顾名思义,浮岛是在水面漂浮的岛,为什么岛屿能在水面漂浮而不沉底呢?原来浮岛是由亿万年水草和浮游生物尸体腐烂堆积而成,大小不一,小如礁石,大的方圆达几平方公里,当地土著人生活在浮岛上,悠然自得,照样盖房子种庄稼,跟那些生活在船上或者岛上的水上居民没有两样。
东枝气候凉爽宜人,是著名的旅游避暑胜地。英国殖民统治时期把这里定为掸邦首府,修公路铁路,建起许多欧洲风格的小洋楼和别墅。缅甸独立后,因为仰光政府拒绝掸邦独立要求,除了继续把东枝作为掸邦首府,派驻政府要员和行政机构外,还将东北军区司令部设在东枝。金三角战乱频仍,形势紧张,东枝城里常常实行戒严,军警林立戒备森严,一年之中只有泼水节例外。泼水节是缅历新年,相当于中国春节,普天同庆,佛门生辉,政府机关和军营都要放假。寺庙点燃数以千计的蜡烛,佛爷(和尚)流水席般地诵经作法,迎接信徒的新年朝拜。
然而七十年代正是金三角战乱的年代,所以连泼水节也注定无法太平。当人们在大街上泼水狂欢祈祝幸福的时候,两个前苏联医生一走出酒店立刻被人盯上了。盯梢的是两个当地人,穿掸族服装,各自裹一条粗线毯子,低着头,这样的掸族人在东枝城里到处都是。前苏联大夫当然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了尾巴,他们不是军人,也不是克格勃,所以不善于提高警惕。他们只是两个普通医生,靠技术吃饭,谁也不会打他们的主意,所以他们没有必要把精神搞得很紧张。加上他们在缅甸服务了好几年,自以为对该国很熟悉,人民很友好,就像在自己国家一样,所以无所顾忌地随意走动。
这两个外国人,各人拎只桶,穿条大裤衩,露出一大片金黄色胸毛,像两个欢乐的大男孩,奔向街头与人泼水取乐。在他们看来,这是东方的狂欢节,是成千上万的男人和女人互相调戏取悦的集体游戏,前苏联是个专制国家,不允许个性解放,所以当他们被压制的个性得以释放,自然表现很亢奋,脸色发红,泼了姑娘很多水,也被姑娘泼了许多水。下午两人才兴高采烈地返回酒店,从头到脚一路淌着水,像两头刚从河里爬上岸来的大河马。
傍晚,医生又出现在酒店门口,恢复西服革履的庄严模样。这次他们是要去参加政府官员举行的节日晚宴。那两条尾巴还是蹲在街对面的角落里,只露出两只黑洞洞的眼睛。从东枝到仰光,这个国家你到处都能看见一些只露出眼睛的粗线毯子,城里人习惯对他们视而不见,好像他们是垃圾桶。他们把秘密藏在粗线毯子里。垃圾桶就这样盯住衣冠楚楚的前苏联人,直到他们上了出租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许多年后我断定张苏泉制定计划的时候一定犯了意识形态的低级错误。东枝城里并非没有别的西方人,他们所以盯上这两个健康而快乐的前苏联医生,潜意识自然还是因为前苏联是从前的政治敌人。李弥时期的政治口号是“反共抗俄”,反俄与反共同义。俄国是共产主义发源地,前苏联医生是缅甸政府邀请的朋友,如果反对政府,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向政府的朋友开刀。其实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国家把贩毒集团当朋友,包括从前的国民党盟友美国,但是张苏泉还是放过了美国人而选择前苏联医生作目标,可见得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很深的政治情结,不肯把自己当成一个毒贩,而这种政治上的幼稚病恰恰差一点毁掉煞费苦心的绑架计划。
晚上十点钟,前苏联医生回到酒店,他们可能喝多了一点,步子不大稳,喷着酒气,高声与人道着晚安,然后吼着叽哩呱啦听不懂的苏联歌曲进房间去了。
尾巴用藏在毯子里的手电向远处发信号。几分钟后,两辆军车一前一后开到酒店门口,下来一队全副武装的值勤宪兵。领头是个军官,对酒店经理下命令说,城防司令请两位前苏联先生去一下,快把他们请下来。
他们听说司令有请,丝毫没有起疑心,穿上衣服就跟着人下楼。酒店经理当然不敢过问军人的事,缅甸是军人执政的国家,枪杆子威力远甚于任何权力。他连忙站在一边,向军官鞠躬致敬。军官根本没有理睬他,好像他是路边的一棵树一样。一行人大摇大摆地出了门,军车发动起来,冒出一股呛人的黑烟,尾灯一闪一闪,转过街角开走了。
在对面街道上,那两条裹在粗线毯子里的尾巴此刻也站起身来,离开街头,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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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下半叶,位于中南半岛的金三角可以说烽烟四起危机四伏。印度支那各国都在忙于打仗,世界大国纷纷参与进来,针锋相对,武力相向,这种国际大气候自然要影响金三角。缅甸本是个经济脆弱的国家,吴奈温军人政变,推翻文官政府,然后各地起来造反,打着反对军人政权的旗号搞地方割据,向中央要权。国民党残军问题尚未解决,缅甸共产党又拉起队伍闹革命,政府军忙于东征西讨却没有结果,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军政府朝令夕改,地方官员贪污腐败,军官勾结毒贩狼狈为奸,今天称兄道弟,明天反目为敌。
初出茅庐的张坤沙就是在一帆风顺的时候中了政治暗算,险些断送了性命和前程。
坤沙多次对人坦述经历,他说自己祖籍为云南大理,父亲张秉尧,母亲为当地掸族。自己从小接受汉语教育,说汉话,写汉字,启蒙教师为其祖父张纯武。张家素与佧佤山官剥蒙不和,恐遭暗算,故坤沙少年时代即外出闯世界,吃了不少苦,也算开阔眼界,直到参加国民党残军,入“反共抗俄”大学。可以说,是源远流长的汉文化培养、塑造和成就了金三角一代枭雄张坤沙。
关于1969年被捕入狱,坤沙自述,他预感政府可能有阴谋,但是可能还不是事实,这个一念之差使他丧失了宝贵的六年时间。当时东北军区通知开会,地点在腊戌,坤沙是政府任命的地方自卫队首领,所以并不疑心。他从前也有进城开会的时候,三五天或者一周半月,开完即回,因此这次他同往常一样只带了三名保镖进城。到腊戌后他被告知,会议地点改在东枝,此时计谋已露端倪,他要逃走还完全来得及,可是坤沙没有采取行动。他自己的解释是:为表明心志,即使“鸿门宴”也坦然前往。我对这种说法持怀疑态度,因为坤沙并不是曼德拉那样的著名政治家,而是个毒贩,是国家的危险人物,他没有必要把牢底坐穿。惟一合理的解释是,当时并不老练的坤沙对政府抱有幻想,对政治险恶并无察觉。军区派出直升飞机来接他,由于晕机,坤沙吐得前仰后翻天旋地转,像条苟延残喘的大马哈鱼。等他终于清醒过来并且弄明白周围的一切时,他发现自己既不在东枝,也不见那个麻脸司令官德上校,而是来到缅甸第二大城市曼德勒(瓦城)。荷枪实弹的士兵虎视眈眈地看守着他,窗户有铁栅栏,高墙上竖着电网,此时他明白自己上了当,成为政府阴谋的牺牲品。这段坤沙自述被发表在台湾采风出版社1982年5月出版《神秘金三角风云》一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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