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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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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怀孕五个月的雨儿身上使用X辐射呢?

在发现妞妞的病以后,我查阅了大量医书,了解到医学界早有共识:鉴于调辐射很可能是导致胎儿染色体畸变和婴儿癌症的重要原因,不但孕妇在孕期内,而且双亲在怀孕前三个月内,均应避免照射X光。我还了解到,视网膜是人体形成最晚的器官,直到出生后两个月才最后完成,因此不但在胚胎期,而且在出生后两个月内都应避免X辐射。

其实,何必查书呢?妞妞死后不久,我在一家普通小医院的黑板报上读到:孕妇切不可照射调光,否则可能致使胎儿患各种疾病,其中就包括视网膜母细胞瘤。

在遗传学检查排除了遗传致病的可能性之后,我几乎可以断定,X射线是杀死妞妞的凶手。

雨儿刚住进医院,他就急冲冲地带她去透视室。透视室的女医生已经下班,他特意派人叫了来。他亲自操作,查得很仔细,机器不时地咔嗒一下,荧光屏熄灭复闪亮。"你看这里。"他亮着荧光屏,对女医生说。"行了,行了,人家怀着孕呢。"女医生不安地催促。"你看你看……"他又启动,真他妈不折不挠。看什么,不就是肺炎,症状这么明显,根本无需透视。

天天输液,葡萄糖掺青霉素。青霉素是唯一不会通过母体进入胎体的抗菌素,我很放心。雨儿痊愈了。快出院时,他又拽着她去拍片。她挣扎:"我怕,孩子出毛病怎么办?"他拍胸脯:"不会的,出了问题找我!"



雨儿在体验两件新鲜事:生病和寂寞。她很少得病,生平头一回住院,也差不多是头一回独居。从小到大,她不是住集体宿舍,就是和家人住。这间病房有三张床,另两张空着。医院离家远,我隔天去看她一次,每次她都像久别重逢那样高兴。

"妞,你够闷的,我会讲故事就好了。"

"有你在这里就行。"

"你知道吗,你发烧那会儿真漂亮,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

"像不像病西施?"

"是病安娜,安娜·卡列尼娜。"

"昨天我爸来看我了。是不是我得肺癌了,他那么关心我?"

"小傻瓜,你是他的掌上明珠,你得肺炎,他也着急。"

"我得肺癌,你难过吗?"

"不准你这么想。"

"我喜欢这么想,体验一下也好。你爱我吗?"

"你知道的。"

"我要你说。"

"爱。"

"特别爱?"

"特别。"

"亲,我可真是爱你呀。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只爱你一个——现在。将来也——可能。"

"将来只是可能?"

"爱别人爱不起来了……不,我没去爱。"

"没想到你会这么爱我。"

"我也没想到你会对我这么体贴。"

"你想到了。"

"哟,我错了。"

"我还不大体贴,要不你不会得肺炎。""那不怪你,我自己造成的。不过我喜欢你心疼我。我发高烧时,你哭了。"

"你看见了?"

"我身体很难受,可是心里暗暗高兴,因为你哭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就是怕你知道了幸灾乐祸。"

"我不在家,你可别睡得大晚。"

"这些天我倒是挺出活。"

"我在家是不是老干扰你?"

"你还不知道你有多缠人?"

"那就让我送送你吧。"

她起床,高高兴兴地挽住我的胳膊,把我送出医院大门。

深夜,我回到卧室,扭亮台灯,躺在床上看书。我天天很晚上床,她习惯了,亮灯不会惊醒她。我看了一会儿书,也准备睡,忽然听见她在旁边发出抽噎的声音,就像呼吸受阻那样,接着放声哭了起来。我赶忙唤她,抚摸她,给她擦泪。那么多泪,脸蛋湿透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梦中醒来。

"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不说。"她斜瞥我一眼,带着敌意。

"梦见大灰狼了?"

她点头,伸出手指指我一下。我再三求她,她终于开始叙述:"有一个女孩老来找你,要你去白区讲演。我不让你去,你不听,跟她走了。好像听众都是大学生。敌人包围了你们,你被捕了。你们被分成两排,站在一棵大树下,那个女孩也在里面。敌人宣布要枪毙你们,你们个个都很从容。女孩说,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我说,对不起也晚了。她用头巾包住了脸。我哭了,哭得好伤心。"

"那女孩长什么样?"

"没看清,好像梳根辫子。我没见过她。"

"你还是很在意的。"

"我叫你不要跟她走,你还是走了。不行,我一定要比你先走。"

"你不是走过一回了?"

"还要走。两个人都走了,那才是悲剧呢。"

"真正的悲剧是爱的节奏出差错,一个人走了,留也留不住,等他后悔了,回来发现另一个人已经走掉,唤也唤不回。"

"我走了,你得等着我。"

"又提无理要求。"

"你不会报复我的,是吗?"

"你看,我就是在梦里报复一下。"

"那我也受不了。你得答应我,在梦里也不走。"*

"好,我答应。"

"可你已经走了。"

她边说边还在流泪。我搂住她,贴着她的耳朵说:"不走,不走,永远不走……"

她坐在沙发上,哄妞妞睡觉。姐妞不想睡,在她怀里扭动着脑袋,不时格格地笑。她小声和妞妞说起话来——

妞妞,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一讲妈妈从前有多蠢。那时候,世界上有一个爸爸,有一个妈妈,还没有妞妞。爸爸和妈妈相亲相爱,生活很美满。天上的神仙知道了,就奖给爸爸妈妈一件宝贝。这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宝贝,可是那时候妈妈还不懂,只是觉得挺喜欢,天天捧在手里玩儿。有一回,爸爸和妈妈闹了点别扭,为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那么小的事情,妈妈现在都不好意思告诉你。可是那时候妈妈连这也不懂,还觉得事情挺大,生了很大的气。要是爸爸好好劝一下妈妈,妈妈的气也就消了,但爸爸也憋了一股劲,就是不劝。妈妈气极了,不知怎么发泄才好,举起那件宝贝往地上一摔。爸爸这才急了,赶紧拣起宝贝,已经晚了,宝贝有了裂缝。天上的神仙很不高兴,决定收回宝贝。妈妈这才知道,她失去了多么好的宝贝,只要能留住这宝贝,她死都愿意。可是,天上的神仙一旦打定主意,谁也不能使他改变,妈妈用什么办法也不能留住心爱的小宝贝了"说到这里,她己泪眼汪汪,忽然发现我在旁边,就含泪一笑,接着说:"妈妈太愚蠢了。爸爸是不是愚蠢,由他自己去想。"

我默默从她怀里接过妞妞,使劲亲那香喷喷的小身体。

天己大亮,我和雨儿仍然躺在床上。兴致好的时候,我们喜欢躺在床上没完没了地闲聊,多半是聊往事,她称之为小臭事。我们有许多小臭事,她说她最爱和我一起回忆我们的小臭事。

兴正浓,电话铃响了。电话机就在床头,她拿起听筒问话,然后略显不快地递给我。

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对方自报姓名,我想起是一个和我通过信的四川姑娘,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便拨通了长话。她原来是学医的,毕业后不耐烦天天到医院上班,辞了职,在家写小说。在电话里她絮絮叨叨他说起她正在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忽而又说到她刚刚结束的一桩恋爱事件,说了一会儿,停住了,像在等我开口。我看见雨儿的脸色越来越不快,感到狼狈,不知说什么好。难堪的冷场。女孩还不想挂断电话,很费劲地找话说,说说停停。最后,她终于有所察觉,问道:

"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太太吗?"

"是的。"

"我这人很懂事的,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她挂断电话,结束了这场不合时宜的通话。

然而,已经带来麻烦了。就在通话时,雨儿已默默穿好衣服,离开卧室,此刻在厅里踩缝纫机。我走到她身边,她不理我。电话铃又响了。仍是那个女孩,在听到我的冷淡的声音后,她欲说还休,沉默片刻,然后说:"我忘记我想说什么了。"挂上了电话。

我重又回到雨儿身边,她一下子站起来。

"不必解释!是不是当我面调情不方便?我可以走。"

"我没有调情……"

"可以调情,我知道我无权干涉,我们都是自由的。只可惜我的好心情给破坏了。"

她真的走了。屋里空荡荡的,我心里不是滋味,感到委屈。真有风流韵事倒也罢了,事实上差得远。随着她迟迟不归,我把我的委屈升华成了一种悲剧感,仿佛我是一个为爱情拒绝诱惑的圣徒,她却成了用不信任亵读我的圣洁的罪人。

吃晚饭时,她回来了。晚饭后,她早早上了床。我们一直僵着,彼此没有说一句话。我自个儿在书房里译一本德文书,打定主意工作到天亮,偏不去卧室,内心却暗暗期待她来向我作一个妥协的姿态。夫妇间长时间的沉默使人极感压抑,其实要打破这沉默也十分容易,任何一方的一个小小的和解表示都可以成为驱散鸟云的阳光。可是,出于赌气,主动做出这和解的表示似乎又是多么艰难。

尽管我在埋头工作,我的听觉始终很灵敏,时刻注意着隔壁卧室的动静。已过深夜一时,仍然毫无动静。她今天够倔的。算了,还是我先让步吧。不,再等一等。我身后的门终于开了。她穿着淡紫色的毛巾睡衣,站在书房门口,无言地望着我。后来她说,她当时发生错觉,好像听见我在唤她,所以过来了。见我回头看到她,她又回卧室躺下了。

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信号。我赶紧搁下笔,也到卧室,在她身边躺下。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捧起一本书看,仍不和她说话。她突然抱起被子,冲出卧室,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我找到了钥匙。她穿着那件毛巾睡衣,坐在沙发上。我光着两条腿,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

隆冬天气,尽管室内有暖气,穿这么单薄仍然很冷。这是用痛苦作武器,通过折磨自己来迫使对方屈服。我瞥见她的肚子在睡衣下隆起,一下子清醒了。看在孩子面上,马上回卧室去。不,我就在这打地铺。我睡这,你去卧室睡。不,就不。她冷得瑟缩颤抖。不能再争执下去了。我给她加了一条被子,看她躺好,自己退回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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