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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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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传来雨儿凄厉的哭声,我慌忙下床,冲进书房。她躺在地铺上,脸埋在枕头上,哭得那么伤心,涕泪俱下,枕巾湿了一大片。

我试图搂她,她推开,喊道:"不要你,一边去!走开!"

"想想孩子,别哭坏了身子。"

"我不要这孩子了!"

天哪,她自己是个孩子,那么孤立无助的孩子,那么单纯的孩子。我还是搂住了她,不停地抚摸着、吻着她的脸庞,替她拭去眼泪。我一遍遍唤着心肝宝贝,唤了几百遍。她渐渐平静,开始轻声应答我。

"你为什么这样待我呀?"她伤心地问。

"我错了。"

回到卧室床上,她躺在我的怀里,叹息道:"我干嘛这样爱你呀?问题就出在我爱你大专一了。让我们换一种方式生活吧。"

"妞,你好,我坏。以后我听你的。"我信誓旦旦,充满诚意。

在此之前,雨儿的一个表妹来京,投宿我家,正患着感冒,雨儿被传染上,已在咳嗽流涕了。夜里一冻,病情立即加重。次日醒来,她感到头痛,腹痛,接着就发烧了。我躺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真小,像一只孩子的手。她的脸蛋和小手都烧得烫人。可是她精神很好,眼睛格外亮,定定地望我一会儿,又望我一会儿。

"能这样死就好了。"她叹息,问我:"有一天我们会这样拉着手死去吗?"

"我们拉着手好好活。"

"我只是在想象中体验一下。真爱你,没想到我会这样。"

"我也没想到。"

"你还说我喜新厌旧吗?"

"恋爱那会儿,我真想过,没准哪天你就把我甩了。"

"没准是你甩我。"

"还没准我们能庆祝金婚。"

"能吗?你都快四十了,我们结婚才一年半。"

"我们从恋爱算起,已经九年了。"

"哟,真的,都九年了,过得真快。"

"我们谁也甩不了谁。有时候,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始终是两个人。有时候,两个人就生长在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法再分开。"

"昨天我真想离开你,不回来了。我走了,你伤心吗?"

"你会回来的。我们之间不会不可挽回。"

"我走了,遇见一个好人,跟了他,就不回来了。"

"你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我只好回来。想来想去,你还算一个好人。你是好人吗?"

"我不好,尽惹你生气。"

"昨夜你说你错了,错在哪里?"

"我不该和人调情。"

"你不是说你没有调情吗?"

"潜意识里想调。"

"有我,还不够吗?"

"够了。"

"你不要哄我,我知道你没够。我已经想好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你。哪个姑娘爱给你打电话,就打吧。你爱跟哪个姑娘来往,就来往吧,怎么都行。你有才气,姑娘喜欢你,这是你该得的,我凭什么不让?只要你爱我就行。如果不爱,我也没有办法。"

我很感动,说不出话,只是紧握她的滚烫的小手。这时她的腹部又痛了一下。

"唉,就是委屈了小dada。我觉得我真是很爱小dada。你爱吗?"她抚摸着肚子,有点伤感地问我。

当时我对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还完全没有切身之感,便用调侃的口气打岔:"小dada,这个世界不好,你出来干嘛呀。"

"小dada出来和妈妈玩。"她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脸颊上两个小酒涡。随即狡猾地一笑:"你想,你光着两条细腿,哪里敌得过我的大肚子呀。"

"好呀,原来你把小dada当人质。"

"当时没想到,我还以为我是把自己当人质呢。妈妈对不起小dada。"她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是爸爸对不起妈妈。"我也严肃他说。



当我试图追溯妞妞的病因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串完整的因果之链,它有若干清晰可辨的环节,仿佛只要卸掉其中任何一环,就可避免发生后来的灾祸。我对自己说,要是雨儿的表妹没有把感冒传染给怀孕五个月的雨儿,要是四川姑娘没有打来不合时宜的电话,要是雨儿和我互相宽容并不为此赌气,要是她送急诊不是遇到那个蛮横的女医生因而延误治疗,要是医学博士没有一再用X光对她作不必要的检查……要是要是,只要其中一个要是成立,妞妞就不会患上绝症,我们的生活就会完全改观了。

如此说来,妞妞是被一系列人性的弱点杀死的。她是供在人性祭坛上的一个无辜的牺牲。

灾祸往往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起因。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失足之处并非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甚至也不是当时便让你感到踩了一空的陷阱。不,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土坷垃罢了。你根本没有觉察你已经失足。你打了一个趔趄,然后又往前走了,却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另一条道。在所谓决定命运的关头,不会有一个声音在你耳旁提醒你,向你宣告这是决定命运的关头。直到你的命运已经铸定,并且赫然兀立在眼前,你才会在一种追忆中辨认出那个使你遗恨千古的小小的失足之处。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现代人常犯的一种错误呢?当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归于人类无意识中的一种本能时,他就犯了这种错误。我们已经习惯为一切悲剧指定责任者,通过审判人性来满足自己的解释欲。事实上,所谓因果之链至多只是标记了我们投在存在表面的极为狭窄的视野,而真实的原因却往往隐藏在我们目力不及的无限广阔的存在的深处。所以,从荷马到埃斯库罗斯的古希腊人从不奢望解释,而宁愿相信造成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仅在于命运。

然而,什么是命运呢?命运这个概念岂不意味着拒绝一切因果性的解释,面对业已发生的灾难,承认自己不具备解释的能力和权利,只有默默忍受的义务?命运是神的意志的别名,对它既不能说不,又不能追问为什么。神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不作解释。在神的沉默中,我也沉默了。

公正的上帝,凡受他赐予大多的,付出必也多。在他的公正背后,多少有一点儿嫉妒,他容不得像神的凡人。好吧,英雄活该蒙难,天才活该受苦,红颜活该薄命。可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他嫉妒什么?莫非他在天国寂寞到这般地步,竟想到要玩如此不仁的恶作剧?

你去告他,那个医学博士,在国外他得赔偿一大笔钱。可这是在中国。即使在国外,我也不告。钱怎能抵偿生命?甚至以命抵命也是谎言,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别人死不死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围绕死人的折腾不过是活人之间的交易,只使我厌烦。要复仇就自己动手,或者就宽容。

我只能宽容,这是我的命运。被我宽容的人亦终有一死。

"你是到死也不肯原谅他了。"

"当然不。"

"人家那样做总有那样做的理由。"

"我真想去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听说他是怕我得肺结核或肺癌,那样孩子就不能留了。"

"你的肺炎症状那么典型,根本用不着照。"

"那你说他是为什么呢?"

"就是没法解释,绝对没法解释。"

"我来给你解释——这是命。"

"这等于没有解释。"

"好吧,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从来都让我,为什么偏偏那回要跟我僵着?"

"你的表现也很异常呢,一向挺大度的,那回我不过接了一个电话,你就那么在乎。"

"所以我说不要追究了,没法追究。你想想,突然谁都一反常态,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医生不是医生了,全都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好像非要出点什么事。这就是命。"

"信命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也是对别人公正。"

"我太想对他公正了,绞尽脑汁替他找理由,就是找不到。"

"他是那种技术癖,见了病人就想把病弄清楚,别的什么都不顾。"

"弄清楚什么,出院时问他拍片结果,他连片子还没有看。"

"真的?我都不知道。"

"你这人健忘,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没准是你记错了,你这人多疑。"

"算了,跟你说不通。"

"当然说不通,因为这是命。命在那里,谁跟命都说不通。"

第七章 要有光



传说上帝最先造的是光。在此之前,他运行在无边的黑暗中,浑浑噩噩,实在算不上是一个上帝。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开窍——"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开了。"

通过创造光,他开始了创造万物的活动,从而使自己成了一个造物主。同时,也因为有了光,天地才得以分开,昼夜才发生交替,事物才显示出差别,世界才成其为世界。正是在光的照耀下,他才发现了世界的美丽和自己的孤独。于是,他又造各种生灵,最后造人,来和他一起赏看这光。

所以,众生都有眼睛,连小鱼小鸟小蚂蚁也有眼睛。

妞妞也有眼睛,一双黑亮美丽的大眼睛。令人感到神秘的是,这双眼睛常常那样专注地久久凝望空中某处,目光中略含惊讶,仿佛看见了一个常人看不见的世界。那个时候,她的白净的小脸蛋便透出一股灵气,如同一朵露珠晶莹的小百合花在悠扬的摇篮曲乐声中静静开放。也许,这样一双眼睛原本就不属于尘世?

于是,即使在她朝露一般短暂的生命中,这双眼睛也只是暂时属于她,她注定要被一堵穿不透的灰墙死死罩住。

小鱼小鸟小蚂蚁也有眼睛,妞妞却没有。

人在忧愁时,走到窗户边极目远眺,会获得片刻解脱。妞妞长大了,她忧愁时的窗户在哪里呢?

妞妞已经回到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去了,那双神秘凝望的眼睛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尘世的天空,闪烁着悲伤而美丽的幽光。



妞妞在那短暂的生命一瞬间,竟如此欣喜而执拗地追逐光明。

快满月时,雨儿说,我们该锻炼妞妞的视觉和智能了。这个年龄的婴儿,视网膜发育正趋于完成,开始有了看的能力。她在妞妞摇篮的上方悬挂了许多彩色气球。我们哪里想到,妞妞的视网膜上有肿瘤,使她的微弱的视力对此不可能有所反应了。那些气球毫无生气地悬挂了许多日子,始终未在妞妞的视野里色彩缤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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