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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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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了。"爸爸流着泪说。

"给了。"她也说,表示理解和放心。

她吃了好些豆沙。多日来,她的胃口从未这么好。吃完后,她的精神也是多日来从未有过的好,在床上兴致勃勃地玩了三个半小时。

"打牌。"她要求。爸爸递给她一块麻将牌。"和爸爸打牌,和妈妈打牌。"她说。

音乐在响。她要求:"妈妈唱,爸爸唱。"自报曲名,说:"妞妞唱。"笑着重复一句歌词:"都爱我。"妈妈听了,悲哀地望爸爸一眼。

挣扎着站起来,在床上跳,跳了几下,倒下了,说:"爸爸疼。"

"要报纸。"挥舞报纸,欣赏那响声。然后撕揉,撕成好几块。

"玩抽屉。"抱她到抽屉旁,小手真有劲,把抽屉开开关关,玩了好一会儿。

"鞠躬。"妈妈把她扶起,她边鞠边自己报数:"一鞠躬,二鞠躬……"

"要玩具。"把玩具篮给她,她伸手取玩具,一件件取,玩玩扔到一边,最后挥舞空篮子。

"要兔兔——兔兔掉了——找着了,找着兔兔了。"

"拿音盒。"她握在手里,用指甲抠盒面,听摩擦声,双手不停地摸索各个棱面,然后举起来挥动。

"要球。"一手握一个,边敲击边说:"两个球球。"把小球放进小圆盒,摇呵摇。

"拿小圆板。"这时她有倦意了,握着心爱的小圆板,在爸爸怀里渐渐入睡。爸爸噙着泪,抱她走了很久很久,回想她临睡前把所有玩具都玩了一遍,宛如最后的告别……

可是,三小时后,她半醒了,睡意朦胧他说:"拿玩的,听音乐。"六小时后,完全醒了,又有了玩兴和食欲,但身体的不适感觉也渐渐恢复了,开始喊痒喊疼。

一万三千五百片安定,可以放倒二十七头大象,二百七十个成人。妞妞得到的却是许久未有的长达十个小时的安适。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妈的有什么不可能!你们全都瞎了眼,看不见最明显的事实:妞妞就是不想走。

妞妞躺在床上,始终闭着眼,不让人抱,也不让人碰。她感到浑身乏力。有时候,她自个儿低声哀哀地哭泣一会儿,但并不呼唤爸爸妈妈,仿佛知道爸爸妈妈已经不能救她。

现在,每次喂食,都在食物里掺入一些安眠药,以求减弱病痛的发作。但是,这同时也损害了她的生机。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这天,刚喂完食,她仍然没有睁眼,但轻轻唤了声:"妈妈。"

"妈妈抱抱好吗?"妈妈问。

"不抱。"

妈妈真想抱呵,二、三天没有抱了,老觉得怀里空空的。妈妈伸手试探,她挺小身子拒绝。

"痒。"她说。

妈妈伸手想给她挠,她用小手拨开。一会儿,她又哀哀地哭了起来。

"妞妞怎么不舒服,告诉爸爸。"爸爸凑近她耳边问。

"磕着了。"

"爸爸抱抱好吗?"

"不抱——啊?"她哭着说,声音微弱,口齿不清,却是用令人心碎的商量口吻。

终于似睡非睡地沉寂下去了,很快又醒,又哀哀地哭,不住地低呼:"爸爸,要爸爸,找爸爸……"伸出两只小手想抓摸爸爸。爸爸俯身,她摘下爸爸的眼镜,握一会儿,丢开。爸爸含泪逗她:"啊——"她欲呼应,但太难受,哭把她的应答噎住了,于是又重新努力喊出:"啊——"爸爸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起她。她在爸爸怀里艰难地哭喊:"不抱——啊?抱抱吧……"一阵剧咳,挣扎着躺回床上。

安静下来后,她又唤:"找爸爸。"爸爸应答。"找大象。"她说。声音含糊,爸爸听不清,她吃力地重复,被一阵剧咳打断,然后坚持说:"找大象。"爸爸听懂了,拿给她。"皮球。"爸爸给她塑料小球,她不要,仍重复:"皮球。"拿皮球敲爸爸,说:"爸爸疼。"说完挺几下小肚子。

开始有玩兴了,马上又被剧咳打断。咳得精疲力竭,刚止,忽然说:"音乐没了。"话音才落,音乐声果然停止。这盘摇篮曲是她初生时常听的,后来几乎不听,却依然记得。她乏力地哭泣着。

"爸爸抱抱,行吗?"

她侧身躺着,但爸爸听见她用极轻微的声音说:"行。"

爸爸抱她,换音乐。乐声一起,她止哭,说:"探戈。"

的确是那盘探戈曲。许多天前妈妈告诉过她一回,她记住了。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的头脑仍然非常清醒。

露露送来了一些度冷丁,以备不时之需。人人都觉得,这不时之需已经迫在眉睫了。神秘的是,每到这种时候,妞妞的生命力就会出现暂时复元的迹象。

全家人正在吃饭,妞妞醒了,轻声自言自语:"猫咪呀,爸爸呀。"爸爸放下碗筷,走到她身边。

"吃。"她说。爸爸没听清,她又重复。

"吃菜行吗?"

"行,赶紧喂。"

爸爸用吐脯的方法喂她吃瘦肉、栗子、青菜、豆腐,她很爱吃,不停他说"还吃",后来简化为"还"。吃得真不少,几乎恢复了发病前的食量。吃完,挣扎着站起来,想跳跃,摇摇晃晃地跳了几下,毕竟无力,躺下了。

"爸爸抱抱,行吗?"

"抱抱,快点。"

爸爸抱她,她听着音乐,不满意,下令:"换音乐!"音乐里有敲击声,她解说:"敲敲门,谁呀?"

由于皮肤触痛,好些天没有洗脸洗手了。趁着她精神好,阿珍给她洗,小脸蛋重现光洁。接着,阿珍又替她扎辫子,问:"妞妞,我在于什么?"答:"扎辫辫。"

要甜麦圈,那是一种比戒指小的婴儿食品,她不吃,握在手里玩,两只小手灵巧地互相传递,玩了一会儿,朝地上一扔。

"妞妞把甜麦圈掉地上啦?"妈妈逗她。

"妈妈掉的呀!"她也逗妈妈。

一会儿要求:"看书书。"妈妈递给她一本书,她动手撕,这就是她的"看"。小手真有劲,撕下一页,又把这页三下两下撕成碎片,再把一张较大的碎片一撕为二,一手拿一片,说:"两个。"用动作表明她懂一变为二的道理。

她不但爱说话了,而且嗓音也在恢复,又变得响亮。呼吸道症状似也有所减轻,不大流涕咳嗽了。

晚上情况更好。"听弹琴。"她要求,并且点了节目。听了一会儿,竟自告奋勇:"妞妞弹琴。"坐在妈妈腿上,小手拍打琴键,兴致勃勃地玩了好久。

面对此情此景,爸爸悄悄把那儿支度冷丁藏了起来。



屋里静极了,只有我和妞妞。她侧身合眼躺在小床上,左手攀着床架上端的铁栏,铁栏是凉的。有时手松了,又立刻重新攀住。右手从铁栏空档伸出,搁在床侧。我坐在她身旁,轻轻抚摸她那只攀在床栏上的手。

她始终一动不动。静极了,在这静中有一种撼人心魄的东西。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慢慢收回两只手,一齐抓住我的一根手指。她把我的手拖往她的脸颊,停在一侧耳朵上。

"痒。"她轻声说。

我伸出食指按摩她的耳轮。她右手握住我的拇指,左手握住另三根手指,仍然闭目静静躺着。有时候,她轻轻喊一声"爸爸",我也轻声应答,然后又是寂静。轻微的一呼一应,宛若耳语和游丝,在茫茫宇宙间无人听见,不留痕迹,却愈发使我感到了诀别的分量。人间一切离别中,没有比与幼仔的诀别更凄苦的了。无论走的是自己还是孩子,真正被弃的总是这幼小的生命,而绝望的怜子之情也使做父母的强烈感觉到了自己面对上苍的被弃。这也是最寂寞的诀别,生者和死者之间无法有语言的安慰、嘱托和纪念。

可是我又听见了妞妞的轻声呼唤:"爸爸。"

我俯下身,她伸手抓摸我的脸和嘴唇,把小手伸进我的嘴里。

"爸爸心疼。"她说,声音很小,但我一字字听得分明。我流着泪舔吻她的小手,那只沾满我的泪水和唾沫的温柔的小手。



妞妞睡着了,我守在床边瞌睡,朦胧中看见一个穿黑衣的高大男子,后面跟着穿白衣的雨儿。他们走到藏度冷丁的柜子旁,开锁,取出药剂。那男子一支接一支划破小玻璃瓶,把药水吸进针管里。我忽然明白他们想干什么,惊恐欲喊,却喊不出声来。雨儿满面泪水,褪下了妞妞的裤子。一只大手哆咳着把针头插迸小屁股里,针管里的药水空了。

妞妞哭了一声,戛然而止。接着,她开始抽搐,挺身子,艰难地大口吸气,咽喉部发出尖锐的擦音。她接不上气了,嘴唇霎时发白又变乌,小手也呈灰白,很快变成了一具小尸体。

我终于喊出声来了:"不,不要!"

"不要什么?"雨儿的声音。

我睁开眼,她正站在我身边,披着淡紫色的睡衣。妞妞仍躺着,有点儿醒了,小手动弹了一下。

"不要安乐死。"我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安乐死是最好的,那样她就幸福了。"

"不,根本就没有安乐死。"

我想起刚才看到的妞妞临死前挣扎的惨状,不再相信死可能是安乐的,也拒绝让她变成那样一具小尸体。尽管疾病已经把她摧残得面目全非,但她的小身子仍是温热的,抱在怀里还能匀贴地偎依,她的血管里仍流着活的血,使她还有生命的颜色和光译。一旦死去,这一切都没有了,她会变得冰凉、僵硬、灰白,而那就不再是她了。生与死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我看不得尸体,尤其看不得我的亲骨肉变成一具尸体。我也看不得我自己变成一具尸体,幸亏我是不会看见的。人生如梦,却又不如梦那样来去轻盈洁净,诞生和死亡都如此沉重,沾满着血污。为什么生命不能像一团气瞬息飘散,一束光刹那消逝,偏要经历从肉身中强扯出来的过程?只要这个过程无法避免,死就不可能是安乐的。

"我到时候肯定安乐死。你自己肯不肯,还是个问题。"远处传来雨儿含有批评意味的话音,我漠然地点了点头。



妞妞病情急剧恶化。口腔内右侧肿瘤奇大,左侧也隆起了肿瘤,那颗被肿瘤挤歪的牙齿不知何时己脱落不见,肿瘤在流血化脓。她躺在那里,张大嘴,锁着眉,紧闭的双眼糊满分泌物,鼻下结了厚厚的咖啡色涕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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