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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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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娇娇,妞妞撒娇娇。"她告诉我。

我问雨儿:"阿珍呢?"雨儿答:"在看电视。"妞妞立刻说:"妞妞也看电视。"我抱她到厅里,电视里正演歌舞,她说:"唱歌,真好听。"跟着唱起来:"跳啊跳啊。"话特多,不断出声地笑,真是高兴呵,因为找到了爸爸!

深夜,整座大楼都沉睡着。大楼的正中,十八层楼梯在黑暗中默默地盘旋而上。我怀抱妞妞,气喘吁吁,爬上一级级梯阶,然后快速奔下,再爬上……

夜里雨儿带她,她哭醒了。她疼,疼极了。她的小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肩,哭得喘不过气来。口腔里的肿瘤已经有鸽蛋那么大,使她几乎不能合嘴。由于哭喊和挣扎,于裂的嘴唇流了许多血,一排整齐的小牙齿浸在鲜血中。

她听见了我的声音,哭着对自己说:"爸爸在这里呢。"在我怀里,她渐渐止哭了。她实在是哭累了。我抱她到走廊里。

"下,下!"她在我怀里不停地喊。

她马上就要进入不醒的长眠,在长眠之前,还必须痛楚万分地走过这些不眠的长夜。当我抱她奔下楼梯的时候,也许有一种轻盈欲飞的感觉转移和缓解了她的痛感。下,下,不停地下,但愿这楼梯永无止境,可是它在底层突然停住了。我立即抱她重新往上爬……

一、二、三……十妞妞!妞妞真棒!妞妞聪明!然而妞妞再也没有精力数数了,我也不数数,只是不停地爬上,奔下,在这深夜,在黑洞洞的十八层楼梯上,像一条长长的气管里的一块咳不出来的血痰。

"去外外。"她要求。

外面冷,我停在底层大门内,哄她:"已经在外外了。"

她知道没有,重复说:"去外外。"

我只好真的抱她到外面,但外面实在太冷,我立即回到楼里。

"回外外,回外外!"她生气地叫。她不怕冷,冷能镇痛。我听从。她靠在我肩上,头不抬他说:"这是外外,外外好,外外真好。"

起风了。她抬了一下头,说:"风,风大,真大呀。"我问:"回家好吗?"她同意:"回家家听音乐。"

她软绵绵地躺在我怀里,眨巴着眼睛,静听音乐。半晌,轻声说:"唱歌,妞妞爱唱歌。"又半晌,轻声叹道:"真好听。"连叹三次。

一面的录音快放完了,她说:"音乐没了,知道没了。"有一种自豪感。雨儿翻面。她说:"又响了。"我没有听懂,她可真着急,说了又说。雨儿听清了,向我复述一遍,她才满意。她是这样渴望交流,每回我们听不懂她的话,她都非常焦急,一再重复,直到我们听懂了,复述出来,或作出应答,她才松弛下来。

正听着音乐,她又被一阵剧痛袭击,哭喊起来:"磕着了!头头磕着了!"我往返快走,百般哄她,也不能使她止哭。可是,疼成这样,她仍关注着音乐和外界的各种声响,不断有所反应。正哭着喊着,她会突然停一下,预报下一个节目,提示某一句歌词,或者告诉你:"车响","门响"……

真的,大街上车笛声多了,走廊里传来了门的开关声,天亮了。我们和妞妞一起度过了又一个凄苦的不眠之夜。



"我们得想个办法。"我对雨儿说。

"我想过了,还是不给她做放疗吧。"

前些天,我们已经带妞妞去过北京医院,询问再次放疗和作化疗的可能性。医生认为,放疗只起局部控制的作用,化疗太痛苦,且存活期也不会长,力劝我们放弃。但我没有完全死心。也许有一天,我们回顾往事时会说,当初妞妞癌症扩散,我们都绝望了,没想到她放疗化疗全抗过来了,活到了今天……然而,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幻想太离奇,没好意思说出口。

"她还那么可爱。"我说。

"可爱是可爱,但你不能看不清总的形势。我知道你是想和她多待几天。你想想,有这几天没这几天,过后看都是一样的。"

"我是想减轻她眼前的痛苦。"

"这一关是躲不掉的,现在减轻了,以后还会重。我们迟早得面对这一关。"停顿一会儿,她轻声说:"还是让她早升天堂吧。"

"你成了哲学家了,我只是诗人。"

"有时候你是哲学家,而我们是——市民,不是诗人。"语气极平静,可是我看见她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

我的妞,一个顶好顶好的女人。

沉默良久,我吃力他说:"往后她会越来越痛苦。我们不能不做任何治疗,又拖着,让她带着最悲惨的记忆到那个世界去。"

雨儿哭出声来了:"作决定是最难的,一切都不可挽回

"我们一定要挺住,向前走。"

她点点头。

音乐没了,爸爸想办法。爸爸办,办好了。天黑了,下雨了,爸爸想办法。妞妞磕着了,爸爸想办法。好爸爸,赶紧想想办法。妞妞相信,既然爸爸说过"想办法",他就一定会有办法的。她在剧烈的疼痛中记起这个词,抓住这个词,多次重复这个词。这个词给了她希望。

爸爸是在想办法。爸爸对妈妈说:"我们得想个办法。"这办法已经有了,它在那里,人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唯一可以使妞妞摆脱疼痛的办法。这个办法将使她再也不会被磕着,同时再也不会有音乐了。妞妞哪里知道世上还有这种所谓办法,她的好爸爸竟会想出这样的办法。



妞妞站在床上,双手紧贴墙壁,屏息合目,一动不动。无论谁叫她,她都不理,抱她,她都不让。

一会儿,她自个儿躺下,仍然不让人碰她动她,像在使劲儿。

"妞妞,是不是要拉臭臭?"雨儿问。

她仍不吱声。雨儿要给她上开塞露,她哭拒。三天前,雨儿给她上了开塞露,很费劲地从她肛门里抠出一个带血的屎块。她不愿再受这个罪,于是自己使劲儿,终于靠自己的力量拉出了一块硬屎。

这些天来,由于口腔内病变,吞咽困难,她只吃牛奶、酸奶和豆沙,造成了大便干结和排便困难。其实,她还是有食欲的。有一回,我们吃饭,她听见碗筷声,闻到菜香,便说:"吃扁豆,妞妞也要吃扁豆。"雨儿赶紧把扁豆剁碎,拌在糊里喂她,可她吃一口就不要了。她的有病的咽喉已经不能接受哪怕是剁碎的蔬菜。

但是,妞妞想吃,什么都想吃。"吃瓜子。"她要求。过去爷爷经常剥瓜子给她吃,她很爱吃,病中又想了起来。又干又硬的瓜子,她的咽喉怎么受得了?我只好把瓜子放进自己嘴里,咀嚼成糜,然后喂她。没想到她爱吃极了,不停他说:"还吃,还吃。"我灵机一动,把蔬菜、笋片、瘦肉都咀嚼成糜喂她,她也都爱吃。我们一直很注意她的饮食卫生,但现在还有什么可忌讳的呢,她的生命已经短促得不可能从我这里感染任何疾病了。

"还吃,还吃,还吃……"我担负起了给妞妞喂食的工作,陶醉于她这一声声富有节奏的呼唤,这如歌的呼唤证明她依然热爱人间的一切享受。她在世上本该还有许多享受,但都来不及得到了。

我的方法很快见效。两天后的傍晚,她坐在我的腿上,我照例吐脯喂她,吃了好些蘑菇。"不要了。"她说,接着闭目用力,我也不由自主地屏息配合。她拉得很艰难,一定感到疼痛,不时哭喊:"拉——不拉——拉——不拉!"终于成功了,拉出许多先硬后软的屎来。

妞妞醒了,在和雨儿说话:"烫奶奶给妞妞吃。"我坐在书房里,竖起耳朵听她的娇嫩的话音。这种时候,我的心总是疼得厉害,鲜明地感觉到这个招人疼爱不已的小生命正在离我远去,不久以后,那问屋子将不再传出可爱的童语。

有人开寓所的门。我听见妞妞说:"开门。"接着是雨儿的歌声:"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接着又是妞妞的嗓音:"快点儿开开,让妈妈进来。"

我已经悄悄站在她们的屋门口。妞妞正在玩一只小球和一只小圆盒。她把小球塞进圆盒,用手挡住圆盒开口的一面,摇晃起来,欣赏小球滚动的声音。球滚落了,雨儿"啊"了一声,妞妞马上说:"珍珍干的呀!"雨儿问:"是不是妞妞干的?"她答:"不是。"想了想,补充说:"妈妈干的呀!"

阿珍进屋,抱起她。她说:"找爸爸去。"然后又加上一句:"看爸爸干吗呢。"我笑了,开口应道:"爸爸在看妞妞干吗呢。"我抱她去琴房,在走廊上绊了一下。她骂道:"他妈——的!"告诉我:"骂人了。"我问:"谁骂人?"答:"妞妞骂人。"问:"怎么办?"答:"打小屁屁。"我在她屁股上拍了三下,她不满足,说:"还打。"

在钢琴前坐下,弹了两支老曲子。她又点《小机灵》,立刻想起来了,说:"爸爸不会弹。"我问:"爸爸笨不笨?"答:"笨,笨极了。"

她坐在我怀里,右眼奇大,说明眼内肿瘤已经死灰复燃。病灶正在势如破竹地朝各个方向扩展,头颅后侧、右眼上方都出现了硬性隆起。鼻咽腔病变使她流涕不断,因为疼,她不让擦脸,鼻下结了厚厚的涕痴。她必定很难受,但依然乖乖地坐在我怀里,打起精神和我玩。这么好的妞妞,都怪我不早下决心治疗,使她落到今天的地步。

"是的,爸爸笨极了。"我含泪说。

半夜,妞妞不断哭醒,在阿珍怀里哀哀切切他说:"找爸爸。"她的哭声真是牵动我的心呵,无论睡着醒着,我总听见。她在我怀里渐渐入睡了,还说了句梦话:"爸爸疼妞妞哭。"一会儿,又突然懊伤他说了句:"音乐没了!"我忙打开音响,她立刻又睡着。就是放不下,只要我有放的意图,她就使劲抓住我。

又醒了,说:"吃豆沙。"我想让她继续睡,不理睬,她就执著地重复说,语气平静,态度坚决,说了十多遍。只好喂她。她真饿了,边吃边不停他说:"还吃,还吃。"吃了不少。呛了一下,我说:"呛了吧?"过一会儿,她自己说:"又呛了。"说完故意咳一下,用动作复习一个新词。

吃完豆沙,她说:"听音乐,轻轻地走走。"近来她常说"轻轻地"这个词。她的意思是免去我跳舞,只要我抱她走走即可,话语中包含着一份体贴。

阿珍想让我休息,要抱她。她牢牢抓着我,喊:"珍珍不抱妞妞,爸爸抱。"阿珍哄她,说带她去看大花猫。她睁开眼,想了想,瞄呜哺呜地叫了起来。阿珍趁势抱了过去,带她去走廊,她一路还喵呜喵呜叫着。

还是不行,她在阿珍怀里哭个不休。我再次起床抱她。她喊痒,不住地抓摸右耳、右腮和脑袋。全身奇痒是晚期癌症的症状之一。可怜的妞妞,我几乎不敢朝她口腔里看,那灰黄色凹凸不平的癌块越来越大,败坏了齿根,原来雪白的牙齿正在变质发黑。她的声带可能也已受累,说话声和哭声有些嘶哑,音量明显减弱。可是,尽管如此,到了我怀里,她还是渐渐止哭,平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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