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看出了大家的心思,他说:“大家静静,听老夫把话说完。”
大家安静下来。
李公公清了清嗓子说:“大家不要担心钱的问题,重建土地庙的全部费用有老夫来承担,造福桑梓的事情,老夫责无旁贷!希望得到大家支持,老夫出钱,大家出力!”
围观者中有人大喊:“李公公万岁!”
大家发现,喊话的人是李骚牯。李骚牯用手捅了捅旁边的两个男子,那两个男子也呼喊道:“李公公万岁”
有些人也跟着喊:“李公公万岁!”
也有人喊:“李公公好人哪,是我们唐镇的活菩萨哇!李公公回到家乡来就是为了我们过上好日子的,难得呀!”
“……”
李公公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光芒,他挥了挥手,示意大家静下来,他还有话要说。场面又平静了,李公公向大家作了个揖,大声说:“谢谢父老乡亲的抬爱,万岁不敢乱说的,传出去,要杀头的!老夫只是尽一份绵薄之力,无足挂齿!另外,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请求大家以后不要叫我李公公了,现在不是在京城,也不是在宫里,这样叫着不合适,老夫心里也不舒服,大家还是叫我顺德吧,顺德这个名字是老夫的爷爷给我起的,叫起来也算顺口,大家以后就叫我顺德吧!老夫在此感谢乡亲们了!”
李骚牯又带头喊道:“顺德公万岁!”
……
李公公出钱重新修建土地庙,这件事情冲淡了人们对铁匠铺关门的日夜里打铁声传出的疑问,也冲淡了胡喜来对上官清秋的仇恨,胡天生死了也不能复活了,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无论是温暖还是寒冷,况且,铁匠铺晚上已经不会再有打铁的声音传出了,胡喜来心安了许多。土地庙在光绪二十九年十月的一个吉日开始重新修建,这一天是唐镇人的大日子。
修建土地庙的这天,唐镇人一大早就拿着三牲供品,到土地庙去烧香照烛,虔诚祭拜。李红棠也带着冬子到土地庙去祭拜,她跪在土地爷和土地娘娘的泥塑前,祈祷自己尽快的找到母亲。祭拜完后,她又踏上了寻找母亲的道路。
李红棠走后,冬子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就到尿屎巷里去屙屎。
他刚刚找个茅坑蹲下来,就听到隔壁的茅坑里有人在说话。
“你晓得李公公重修土地庙是为了甚么吗?”
冬子清楚,这是沈猪嫲的声音。
“不晓得呀,你说说看。”
“我告诉你,你可不要传出去呀!”
“好,我不会传出去,你讲。”
“李公公重修土地庙是为了他自己,听人说呀,李公公没儿没女,上一辈子造了恶,今生才会当太监,这个阉人也不晓得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他留着那么多钱也没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拿钱出来重新修建土地庙,是为自己积德呀,是为了让土地爷庇佑他来生不要再当太监!”
“你听谁说的?”
“你不要管我听谁说的,反正这事八九不离十。”
“你小心哟,不要乱说了,被人听到,对你不利的,人家李公公好心为大家办事,你却背后说人家坏话!”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哪里说李公公的坏话了,我说的是事实。”
“事实个鬼呀,你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当时,你不是说上官清秋死了吗,是鬼魂在打铁店里打铁的吗,现在上官清秋回来了,也把店门打开了,你还怎么说?”
“这——”
“所以呀,做人要积点口德,乱说话是要遭报应的!”
“……”
沈猪嫲屙完屎走出了茅房,重重地关上了茅房的木板门。沈猪嫲的木屐声嘎哒嘎哒消失后,冬子隐隐约约感觉到沈猪嫲要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冬子这两天的肚子不好,他想了老半天,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那天,李公公留下来是蛇糖,他一直没吃,把它藏在了一个姐姐发现不了的地方。昨天上午,他想起了那块蛇糖,突然觉得特别馋,就取出了那个小纸包。他已经打不开那个小纸包了,蛇糖和纸已经完全粘在了一起。他把上面能够撕掉的纸努力地撕掉,在撕纸的过程中,冬子拚命地咽着口水,最后,他连纸带糖放进了嘴巴里。吃完那块蛇糖,冬子感觉到自己变了一个人,突然对李公公产生了某种好感,并不是那么讨厌他了,但他的浅意识里还是对李公公有怀疑和恐惧。可是,到了下午,他的肚子就开始隐隐作痛,老是想着要上茅房。他蹲在茅坑上面,怎么使劲也屙不出屎来。
冬子十分难受。
冬子蹲了很长时间,憋得面红耳赤,还是屙不出屎来。他只好作罢,用干稻草擦了擦屁股,就站起来,提上了裤子。他还没有系上裤带,就听到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从街上传过来。
又出什么事了?
好奇心使得冬子的心奇痒无比,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臭气熏天的尿屎巷。
沈猪嫲果然出事了,她披头散发,五花大绑,一只脚还蹬着木屐,一只脚光着,她喊叫着,被几个人余姓族人押着,穿过悠长的小街,朝镇东头走去。他们后面跟着很多看热闹的人,冬子也跟在后面,心里忐忑不安。阿宝在人流中穿来穿去,看到了冬子欣长的身影,喊叫道:“冬子——”冬子回过头发现了阿宝,阿宝跑过来,冬子伸出手拉住了阿宝的手。阿宝说:“冬子,你的手好凉哇!”冬子没有理会他的话,拉着他的手跟在人群后面,往镇东头走去。
土地庙门前的那片空地上聚集了很多人,庙门口的台阶上站着几个面色冷峻的老者,冬子知道,他们是唐镇几个大姓氏的族长,一般镇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们都会在一起商量解决。余姓的族长见沈猪嫲押到,往前跨了半步,威严地喊道:“把沈猪嫲带上来!”
沈猪嫲挣扎着大声喊道:“我犯了甚么罪,你们绑我,我到底犯了甚么罪——”
她赖在地上,耍泼。围观着对着她指指点点,冬子突然觉得沈猪嫲特别可怜。
几个人把她拖起来,押上台阶时,她脚上的那只木屐也掉了。她站在台阶上,对余姓族长怒目而视:“老族长,你讲讲,我到底犯了甚么罪,你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余姓族长用低沉的声音断喝:“住嘴,败坏门楣的蠢女人!”
沈猪嫲浑身的肥肉乱颤,喊叫道:“我问你,我到底犯了甚么罪,你们这样对待我,冤枉哇!”
余姓族长说:“你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恶呀!你身为余姓人家的媳妇,不好好相夫教子,成天利用你一张臭嘴,造谣生事,实在可恨!今天我们几个族长都来了,各姓人也在场,我就是要当着大家的面,给你一个教训,也给大家一个教训,话是不能乱说的!沈猪嫲,我问你,你在尿屎巷的茅房里说了什么?”
沈猪嫲说:“我甚么也没说!冤枉呀——”
冬子纳闷,为什么不一会工夫,沈猪嫲的话就传到了余姓族长的耳朵里。他听到一个女人轻声说:“我可没有传话呀!”冬子寻声而去,发现这就是在尿屎巷茅房里和沈猪嫲说话的那个人。
余姓族长厉声说:“沈猪嫲,你还嘴硬,不思悔改!来人,给我打,把她的臭嘴打烂!”
一个男子手上拿着一只肮脏的烂草鞋走到沈猪嫲的面前,不由分说地用烂草鞋在她嘴巴上抽打起来。沈猪嫲发出痛苦的哀嚎,她越是嚎叫,男子抽打得就越狠。
男子抽打沈猪嫲时,余姓族长大声说:“众所周知,顺德公为人良善,有公德心,回到家乡后,给大家做了很多好事,现在又为了全镇赢得土地神灵的庇护,出资重建土地庙,功得无量哇!可是,我们余家出了个恶妇,无事生非,竟然污蔑我们大家尊敬的顺德公是图谋私利,如此黑心黑肺之人,不但该打,装进猪笼里沉潭也不为过!”
有人悄悄地问:“谁是顺德公?”
“就是李公公呀,以后可不能叫他李公公了,应该叫他顺德公。”
“哦——”
冬子发现阳光下有许多细小的血线在飞舞,那是从被打得稀烂的沈猪嫲的嘴巴里喷射出来的血线。冬子闻到了血腥味,他出生十二年来,从来没有像今年一样如此密集地闻到血腥味,他突然想到了中秋节晚上的那个噩梦,那满河的血水使他不禁浑身颤栗。
沈猪嫲满脸是血,已经不成人形,像是个稀烂的番茄。
余狗子领着两个孩子凄惶地赶来,两个孩子见到面目全非的母亲,吓得哇哇大哭,孩子惊恐的哭声揪着冬子的心。他的手和阿宝的手紧紧攥在一起,阿宝胆子小,一直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不敢正视沈猪嫲的血肉模糊的脸,今日的阳光也异常的刺眼。
男子还在不停地抽打着沈猪嫲的嘴巴,手上的那只破草鞋也染满了鲜红的血。
余狗子把两个孩子带到余姓族长的面前,对孩子们说:“快跪下,求太公开恩,别再打了。”
两个孩子哭着跪下了。
余狗子也不顾一切地跪在地上,边磕头边说:“余太公,你看在我和孩子的面上,饶了猪嫲吧,她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两个孩子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边磕头边哭着说:“太公,你饶了妈姆吧,妈姆要是死了,我们可怎么办呀!”
“……”
余姓族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时,有人说:“顺德公来了!”
冬子回过头,看到李公公拄着龙头拐杖,面色阴沉地匆匆而来,他的身后跟着李慈林和李骚牯。李公公今天穿的不是白色的袍子,而是黄色的袍子,黄色的袍子穿在他的身上,更显威严。而李慈林和李骚牯两人穿的是黑色的衣服,他们的腰间还挎着腰刀。冬子第一次见到父亲跟在李公公的身后,他的心咯噔了一下,感觉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将要在未来的日子里发生。
李公公走上了台阶,对还在抽打沈猪嫲的男子断喝道:“住手!”
男子停止了抽打。沈猪嫲血红的眼珠子迷茫地望着李公公,有千万个李公公在她的眼睛里重叠,她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叽叽咕咕地说出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话。
李公公把跪着地上的余狗子父子挨个扶了起来,然后对着余姓族长作了个揖,颤声说:“余太公,老夫在此有礼了!老夫恳请太公放过这个可怜的妇人吧,我的声名不重要,人命关天哇!太公高抬贵手,放了这个可怜的妇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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