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头土脸浑身脏污的上官文庆回到家里,两个姐姐扑过来,分别抓住了他的左右手。她们凶狠地掐他的胳臂,咬牙切齿地骂他。
“矮子鬼,你死到哪里去了,你晓得妈姆多揪心吗?你再不回来,妈姆就要哭死了!”
“我掐死你,你把我们害惨了,你死到哪里去了呀!你还晓得归家,你死在外头好了!害人精!”
“……”
上官文庆被她们掐得呲牙裂嘴,可他没有叫出来,两个姐姐从小就欺负他,他已经习惯了忍耐她们的虐待,她们和父亲一样,认为他是这个家庭的耻辱,见到他不是打就是骂,她们和父亲一样也很少回家来,就是因为讨厌他。上官文庆其实已经饿得不行了,加上体力透支厉害,连叫唤的力气也没有了。
朱月娘奄奄一息地半躺在藤椅上,听到了女儿们的咒骂,睁开了被泪水糊住的眼睛,上官文庆的影子映入她的眼帘,她立马从藤椅上弹起来,大叫道:“我的心肝——”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两个女儿在欺负儿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抓起一把笤帚,扑过去,劈头盖脸地朝她们打过去。她们赶紧松开了手,跳到一边,面面相觑。朱月娘朝她们叫喊:“你们这两个短命嫲,给我死走,走得远远的,我不要看见你们——”
她们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朱月娘又喊叫道:“你们还赖在这里干甚么,这不是你们的家,快给我死走,看到你们我就要呕吐!你们气死我了!”
朱月娘见她们还是不走,就把手中的笤帚朝她们扔了过去。
她们这才期期艾艾地走了。
朱月娘蹲下身子,把上官文庆抱在怀里,颤声说:“我的心肝哪,你可想死妈姆了,妈姆的心都碎了哇,我的心肝——”
上官文庆呐呐地说:“妈姆,我饿——”
他突然想起了李红棠,李红棠不知道饿不饿,也不知道她有没有饱饱地吃上一顿饭?
李红棠悠悠地醒转过来,王海花给她端上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米粉,她接过来,唏哩哗啦地吃起来。阿宝说:“阿姐,你慢点吃。”她对阿宝的话置若罔闻,很快地吃完了那碗米粉。王海花说:“红棠,还要吗?我再去给你煮。”李红棠摇了摇头:“不要了,我吃饱了。”阿宝问:“阿姐,你到哪里去了?”李红棠苦涩地笑了笑:“找妈姆去了。”王海花见李红棠没事了,就急着要走:“红棠,冬子就交给你了,我家里还有一大堆的活没有做呢,我该归家去了。”阿宝说:“这几天多亏海花婶婶了,没日没夜照顾冬子。”李红棠心里很过意不去:“海花婶婶,给你添麻烦了!你走吧,我会照顾好冬子的。”王海花如释重负,匆匆离去。
……
李红棠让阿宝回家去了后,把家门关了起来,外面的喧嚣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父亲当不当团练的团总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不会去关心那些事情,她关心的是母亲和弟弟的死活。她烧了一大锅水,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然后又烧上了一锅水,她要给弟弟也洗个澡,他身上都有臭味了。她想,王海花没有给冬子洗过澡,顶多就是给他擦了擦身子。
李红棠给灶堂里添了些木柴,然后拿起木梳梳头发,她的头发很长很细,却有些干枯,还发现了不少白发。以前她的头发不是这样的,油黑油亮的,很多姑娘和媳妇都十分羡慕,夸她的头发好。李红棠有些伤感,却又万分无奈,她也有爱美之心,如果妈姆找不到,美又有什么用。现在,她担心的是弟弟的病……她把澡盆扛到了阁楼上,然后把烧好的热水提上了楼,又打了一桶凉水上去。李红棠调好水温,给冬子脱光了衣服,把他抱到了杉木澡盆里。
李红棠一阵心酸,冬子这几天瘦了,看着他一根根突出的肋骨,她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
李红棠轻柔地说:“冬子,阿姐对不住你,没有照顾好你——”
她从头到脚,一点一点地把他身体的每个部位洗得干干净净,在她细心揉搓下,冬子的皮肤泛出微红。
额头上冒着汗珠的冬子说:“阿姐,你在哪里?妈姆,你在哪里?你们怎么不要我了?”
冬子还在说着胡话。
李红棠将他抱起来,用干布帕擦干他的身子,然后把他放在了床上,给他穿好衣服,又把被子捂在了他身上。冬子一直在冒汗,她不停地替冬子擦去汗水,和他说着话。
“冬子,你醒醒,阿姐归家来了——”
“冬子,阿姐再也不会让你生病了,阿姐会好好照顾你的——”
“冬子,你忍心看阿姐心疼吗?你不是说,不若阿姐伤心的吗?冬子,你赶快好起来——”
“冬子,阿姐答应过你的,一定会把妈姆找回来的——”
“……”
李红棠边说话边流泪,她把冬子的头搂在怀里,泪水落在了冬子的脸上。整个晚上,她就那样搂着冬子,轻轻地和他说话,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下。天蒙蒙亮的时候,李红棠看着冬子从自己的怀里抬起了头。在如豆的油灯下,冬子睁开了清澈的眼睛,他动情地说:“阿姐,我听到你的呼唤了……阿姐,我在一个很黑的地方走呀走,走不到尽头,我看不到阿姐,看不到妈姆,也看不到爹……我很冷,冷得像泡在冰河里,我觉得我要死了,甚么也看不到了,甚么也听不到了,我好害怕……阿姐,我听到你的呼唤了,我看到了光亮,是不是天光了?我看到你就在河对岸呼唤我,你在哭……我想朝你跑过去,我找不到桥哇,河水很大,很红,还冒着热气,我不顾一切地跳进滚烫的河水里,朝你游过去……有很多看不到头的人在河里拖着我的脚,他们要淹死我,阿姐,你在大声呼喊,我听到了,可我就要沉下去了,就要死了……阿姐,我感觉到你跳下了河,找到了我的身体,你抱着我往岸边游呀,阿姐……”
李红棠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她不敢相信,冬子的烧已经退了。
她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错,冬子的烧真的神奇地退了,他的病竟然好了。
李红棠惊喜地把冬子揽在怀里,轻轻地说:“冬子,你没事了,没事了,阿姐在,你再不会有事了——”
冬子呜呜地哭出了声。
李红棠也哭了。
他们的哭声透过窗户的缝隙,在小镇上空回荡。
他们不知道,唐镇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他们的未来又是什么样的,这是唐镇最灰色的年月。
唐镇成立团练后的第五天,就发生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那天天还没有亮,冷冽的风呼呼地穿过唐镇的小街,唐镇人就听到街上传来吵杂的声音。天亮后,人们纷纷风传着:“李慈林抓到抢劫朱银山家的流寇啦,大家快去看哪,那挨千刀的流寇被绑在李家大宅门口的石狮子上……”
李红棠这几天没有出去寻找母亲,在家照顾冬子,冬子大病后身体十分虚弱,她不能放下冬子不管。李红棠的回归和冬子怪病神奇的痊愈,唐镇人觉得不可思议,很多人私下里猜测着李红棠几天的失踪和冬子得病的关系,这对姐弟俩走在小街上时,会引来许多莫测和疑惑的目光。
病好后,冬子每天早上睡到很晚才醒来,李红棠也不会叫醒他,让他安祥地沉睡。这天早上却不一样,他天还没亮就醒来了。李红棠也被他弄醒了,她现在特别的容易惊醒,只要有什么细微的声音,都会使她醒来。
她问冬子:“阿弟,天还没亮呢,睡吧!”
冬子说:“我睡不着了。”
李红棠说:“为甚么?”
冬子说:“心里不塌实。”
李红棠说:“冬子,你心里有事?能和阿姐说说吗?”
冬子沉默了一会说:“我梦见爹死了。他在一片野草地里,被好多人追赶着,那些人都拿着刀,嘴巴里不晓得叫唤着甚么。爹的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倒在草地上,他来不及跳起来,就被追上来的那些人乱刀劈死。爹惨叫着,手被砍下来了,脚也被砍下来了,那些人把爹被砍下来的手和脚扔得远远的,爹再也喊不出来了,他伤残的身体到处都在冒血,血像喷出的泉水……爹的头最后被一个皂衣人砍了下来,皂衣人怪笑着,提着爹的头走了,不晓得跑哪里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爹被人杀死,我想过去救他,可是我动不了,好像两条腿生了根,怎么也动不了。我不晓得爹的头被砍下来的时候,他有没有看到我,我离他是那么近,就是几丈远,不晓得他会不会怨恨我没能够救他。爹死后,我还看到一个尼姑站在他无头的尸体旁边……”
李红棠听得心惊肉跳,马上制止弟弟:“冬子,你不要说了——”
冬子说:“我很担心爹会出什么事情。”
李红棠说:“冬子,爹那么好的武艺,不会出事的,你放心吧,躺下再睡一会。”
冬子说:“那么好的武艺有什么用,舅舅的武艺不是比爹好吗,可他——”
李红棠无语了,其实,弟弟的担心也是她的担心。
街上传来了吵杂的声音。
冬子走到了窗前,推开了窗门,看到很多人举着火把,从小街的西头吵吵嚷嚷地走过来。
冬子赶紧说:“阿姐,快来看——”
李红棠从床上爬起来,也走到了窗前。那些人走到近前时,他们看到两个五花大绑蓬头垢面的黑衣人被推推搡搡地押过来。李红棠觉得那两个人有些眼熟,可就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他们。押解那两个人的就是李慈林带领的团练,李慈林走在中间,路过窗户底下时,他还仰起头,望了望自己的儿女,眼神十分诡秘。
李红棠发现了父亲诡秘的目光,心突然针扎般疼痛。
冬子也发现了父亲诡秘的目光,他也感觉到什么不妙,想起梦中的情景,甚至觉得父亲活着是虚假的。
唐镇要公开杀人了!
这天上午,唐镇街上挤满了人,人声鼎沸,除了唐镇的居民,邻近乡村的人也闻讯而来。李家大宅门口也围满了人,比唱大戏还热闹。李家大宅的大门洞开,大门口有两个持着长矛的团练把守着,人们进不到里面,也看不清李家大宅里的情景,看到的只是门里的一个照壁,照壁上有一条石刻的龙。人们对那两个捆绑在石狮子上的劫匪指指点点,还有人往他们身上吐唾沫。那两个劫匪头脸脏污,披头散发,身上的黑衣被撕得褴褴褛褛,累累的伤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一直张着嘴巴,仿佛要说什么,却像哑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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