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帕上存留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好像是茉莉花的香味。
他赶紧把那块罗帕藏进了口袋里。
阿宝一个人坐在空坪上,冷风鼓荡,一颗少年的心,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感伤之中。
红灯笼烘托得喜庆和温暖的唐镇之夜,被阿宝的忧伤拖得无限漫长。
夜深了,张灯结彩的李家大宅沉寂下来。
明天是登基的日子,李公公早早地进入了卧房。
李家大宅戒备森严,所有团练都没有回家过年。
冬子吃完年夜饭后就回到自己的卧房去了,除了思念母亲和姐姐,还想去探索那神秘的地洞,白天里,他往那地洞走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走到头,后来害怕了,就返了回来,地洞通向何处,是个谜。
冬子仿佛胆子越来越大,好奇心也越来越强。
冬子甚至希望那个冰冷的呼唤声再次出现,能够再次见到那个黑影,也许他会带冬子去找到更多隐秘的东西,就像看到鼓乐院戏台上的那一幕,或者他会告诉冬子,那个被蒙面人吊死的人到底是谁,究竟是不是在中秋夜里被蒙面人抬出唐镇,是不是冬子在野草滩发现的那只腐烂的脚掌的主人?可是,这个黑影自从那个晚上之后,就一直没有出现。难道他真的是鬼魂?真的被王巫婆驱赶出了李家大宅?
冬子突然想,李公公现在在干什么?
他不会已经进入梦乡了吧,这一天里,他显得异常的激动。是呀,天亮后,他就是唐镇真正的皇帝了,吃年夜饭时,冬子可以感觉到他的心情,每每夹菜的时候,手都微微发抖。
冬子想到了那个密室。
他想了想,钻进了床底下。
……
冬子看到了那密室门缝里漏出的亮光,他断定李公公一定在里面。他心里忐忑不安,却又充满了好奇。他摸近前,眼睛凑在门缝里。冬子屏住了呼吸,他不能让李公公发现自己,如果发现,后果也许不堪设想。
今夜,李公公没有泣哭。
他穿着那身太监服,跪在那盛装的老女人的画像底下,边磕头边说:“老佛爷,奴才该死,奴才对不住你哇!”接着,李公公用巴掌抽打自己的脸,那声音十分清脆。李公公收手后,又磕头,磕完头,面对着画像阴森森地说:“老佛爷,奴才心里也恨自己,怎么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可是奴才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想回头也难了,奴才没有办法再服侍您了,等来生吧,来生奴才再好好服侍您!老佛爷,明天我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了,您要知道,一定会气得吐血的!奴才不能让您知道,您也永远不会知道的了。不过,奴才知道您心里最恨的是什么,您恨洋鬼子,告诉您吧,奴才也恨,奴才和他们不共戴天!奴才抓住了一个洋鬼子,奴才不会放过他的,奴才要把他的肉剐下来,放到油锅里去炸,要把他的骨头熬成汤……”
李公公站起,脱下了那身太监服。
他穿上了黄色的龙袍。
李公公叽叽地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像老鼠的尖叫。
“没想到哇,没想到哇,老夫有生之年还能当上皇帝!唐镇就踩在老夫的脚下,老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唐镇所有的人,都是老夫的奴才!他们在老夫眼里,都是阉人!爹,不孝子已经原谅你了,没有你,也没有我的今天哪!爹,我要给你建造一座陵墓,让你的魂魄在此安息。我还要追封你为太上皇,让你也享受百姓的跪拜!你再也不用乞讨为生了,再也不用四处飘泊了,爹——”
李公公停止了说话。
他测起耳朵,仿佛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声音。
冬子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李公公又发出了叽叽的笑声。
他又用怪异的声音说:“爹,你在和我说话,是不是?是的,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在恨我母亲吧?她不该在你落难之际,抛下我们父子,和别的男人私奔,不该呀!爹,女人都是贱货,贱货!”
李公公浑身颤抖。
说话的声音也颤抖着:“爹,你,你等着,等造你的陵墓时,我要挑几个漂亮女人给你陪葬,让你享受到生前没有的快活!爹,你不也喜欢听戏吗,我还要让戏子给你陪葬,让你天天都可以听戏……”
李公公的双手不停地比划着,表情十分可怖,冬子感觉他就是在剐自己的肉,熬自己的骨头汤。冬子毛骨悚然,浑身瑟瑟发抖!李公公在他眼中,是一个比鬼还可怕的人,鬼是飘渺无形的,而李公公是个活着的魔,他是那么实在地让人恐惧,让人战栗。
第十五章
光绪三十年大年初一,噩梦真正降临唐镇。
东边的天际出现血红的朝霞,早起的唐镇人惊讶地看着血红的朝霞渐渐地浸透了大半个天空。在他们心里,这是祥瑞的气象,今天是李公公登基的日子,也是唐镇诞生第一个皇帝的日子。
李红棠迎着血红的霞光,走出了唐镇。她没有用蓝花布包裹白发,也没有把脸蒙住,从她坚定和忧伤的眼神中已经看不到羞愧,别人投来复杂的目光已经影响不了她的情绪。她头上的白发编成了一条长长的辫子,自然地垂在后背上,皱巴巴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手臂上挽着一个包袱。
谁都知道,她又踏上了寻找母亲的艰难道路。
王海荣和另外一个团练去巡逻,还没有走出兴隆巷,就看到了李红棠。李红棠站在巷子口,目光往巷子里眺望,她是想临走时能看冬子一眼,可这个愿望很难实现。
王海荣看到她的脸,心里一阵恶心,慌乱地扭过了头,要是往常,他的目光会苍蝇般粘在她俏丽的脸上,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一口。不一会,李红棠就走了,至于王海荣的痛苦表情,她根本就不屑一顾,连同李公公在唐镇称帝,她也不屑一顾。她选择这一天重新去寻找母亲,并不是逃避什么,而是她认为自己休息好了,体力也恢复了,应该上路了,在她心里,没有比寻找母亲更重要的事情。
王海荣十分恐慌,还没有回李慈林的话呢,他心里异常明白,等忙完李公公登基的大事,李慈林还会找他。到时,他该如何回答李慈林?如果他真的娶了李红棠,也许会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也许一生都会在噩梦中度日,李红棠就是他的噩梦。
李红棠走出了唐镇洞开的城门,朝东边的山路走去,把唐镇抛在了身后,血红的霞光包裹住了她。
太阳从东边的山坳露出了头,唐镇开始了这非常日子的喧闹。唐镇人看到一面杏黄旗从李家大宅门口的盘龙石旗杆上升起来,杏黄旗上写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顺德。”顿时,李家大宅里面鼓乐齐鸣,鞭炮声不绝于耳。唐镇人纷纷跑出了家门,朝李家大宅门口的空坪上涌去。
几声土铳的轰响过之后,李家大宅的大门被打开了。
从李家大宅里面走出了庆典的队伍。
走在最前面的是大鼓奏乐的人,唐镇人都知道,这些都是戏班的乐手,他们面无表情,卖力地吹打。
鼓乐队后面跟着十几个举着杏黄旗的人。他们腰上挂着刀,都是些团练。
旗队后面是一个有着华盖的八抬大轿,上面坐着身穿黄色龙袍的李公公,他的脸上挂着诡秘而又威严的笑意。李慈林和李骚牯面色严峻地挎着刀在八抬大轿的左右侧。
八抬大轿后面是个四抬大轿,轿上坐着惶恐的冬子。他无论如何也快乐不起来,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降临在他的头上,无趣极了,极度的不自由,没有一点安全感。
四抬大轿后面,是盛装的朱银山等一干族长和唐镇的绅士,还有唐镇周边各个乡村的头脸人物,他们的脸上喜气洋洋,像是捡到了宝贝一样。
在这些人的后面,就是手持十八般兵器的团练队伍。
庆典的队伍走出兴隆巷,来到了镇街上,然后朝镇东头的土地庙鱼贯而去。唐镇的男女老少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他们非但是看热闹,也是庆典队伍的一部分,李公公要在李家大宅门口的空坪上摆上几十桌,请全镇的人吃流水席,从中午吃到晚上,边吃还要边唱大戏。
李公公率众在土地庙里拜祭完土地神,庆典的队伍又原路返回,缓缓地穿过小街朝西门走去,到唐镇外的田野上巡游一圈,李公公是在巡视他的国土。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庆典的队伍,喧闹声越来越厉害。
阿宝听到喧闹声,走出了家门,父亲张发强和母亲早就出去看热闹了,他本来不想出去的,可他想到了好朋友冬子,希望能够见到冬子。
阿宝真的看到了冬子,拼命地挥着手喊着:“冬子,冬子——”
他的声音很快地被唐镇空前的喧嚣淹没,身体也被人潮推到了小街的边角上。
冬子的目光在街边的人群中寻找姐姐和冬子的身影,没有发现姐姐,却看到了阿宝,便喊道:“阿宝,阿宝——”
阿宝还在喊:“冬子,冬子——”
阿宝被人流淹没,冬子心里酸溜溜的难过。
这个时候,有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家里,不停地叹气。
他就是李驼子。
李驼子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感觉到兴奋,心里充满了悲哀和恐惧。他十分清楚,唐镇将要大难临头。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能不能躲过即将来临的大灾大劫。
……
庆典的队伍来到田野中央时,人们看到五公岭上升腾起一团浓重的黑雾,那团黑雾升到半空中,突然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死鬼鸟,死鬼鸟怪叫着朝人们的头顶飞掠过来,顿时遮天蔽日。
有人发出了惊叫。
有人大声地说:“是红毛鬼在作怪了,杀死红毛鬼,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唐镇才能太平——”
还有人高声呼喊:“顺德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们纷纷喊叫:“顺德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喊叫声犹如潮水一般,扑天盖地。
遮天蔽日的死鬼鸟怪叫着朝五公岭方向涌回去。
当太阳光重新照射在人们脸上时,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可是,那些不祥的死鬼鸟还是在唐镇人心里留下了阴影,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死鬼鸟,而死鬼鸟要是出现在谁家的屋顶,那谁家就要死人,这是报丧之鸟。李公公的心里也极不舒服,难道遮天蔽日的死鬼鸟在他登基的这天出现,昭示着什么?
在田野里巡视完后,庆典的队伍返回了李家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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