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点半就来了。等了你小半个钟头,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呢。”她半侧着头,学着小姑娘的样子,忸怩地说。
“是差点儿来不了。我不是说过么,过九点要是我还不到,那就是临时有事情,来不了了。”
“不过我还是相信你一定会来的。”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我相信你不是那种蒙人的人,第六感官也告诉我你一定会来。我知道你一定还有许多话要跟我说。”
“要是我正好有事情来不了呢?”
“那我也得等到十点钟。”
“不用等到十点钟了。刚才我从西四过来,看见红楼电影院上演《雏燕展翅》,就买了两张票子,十点钟的,是杂技片。我挺爱看杂技的,不知道你爱看不?”
“唷,怎么你又去买电影票了?不是给你说过咱们不看电影么?看什么片子不要紧,问题是……”
“你不是说蟾宫和胜利不行么,我买的可是红楼的呀?”
“东城和西城的电影院,哪家也不行。他们都认识我。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不合适。”
“这怕什么呢?谁没个朋友哇!有人看见了,你还说我是你舅舅,不就行了?”
“你以为他们都像队长那么傻呀?”她说着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我舅舅是什么模样,队长不知道,他们可都明白。这样的瞎话,只能蒙老憨(音g ǎn 敢)!”
“公园不能去,电影院也不能去,咱们总不能在这里转悠一上午哇?”
“要不这样吧,”她又歪着脑袋想了想,这才说:“你把票子给我,咱们各走各的。进了电影院,电影开演之前,你也别跟我说话。行么?”
这一回是我笑起来了:“怎么着?看场电影,还要像地下工作者那样秘密接头哇?”
她无可奈何地噘了噘嘴,白了我一眼说:“你要是做不到,那就把这两张票子废了吧。”
我宽容地笑笑:“这有什么做不到的呢?又不要我做出什么牺牲,不就是别说话不是?行行行,我听你的,还不行么?”
她似乎很满意地笑笑:“这还差不多。你跟我在一起,就得一切都听我的。”
我也笑笑,调皮地说:“不,不是一切都听你的。这样的卖身文契我可不写。该听你的时候,我听你的;该听我的时候,你就得听我的。咱们两个都有自由独立的人格,谁也不能强迫谁服从谁。这是咱们两个交朋友的基础。”
“我也没说要强迫你呀!”她又一次往右歪了歪脖子,露齿而笑。“一方建议,一方同意,这是咱们的‘和平共处一项原则’,行了不?”
我点点头又努努嘴,示意她往东走走,别尽堵在阅览室门口说话。主楼阅览室的东边,是一个小花园,廊道一侧有可坐的绿漆廊凳。我们在廊凳上背对甬道坐下,两人相距约有半尺光景。她瞟了我一眼,直切主题地问我:“那么你先说说,你认识我,要求我给你做什么呢?”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咱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给你说过了。我是个作家,我想多观察一下你们那个世界,多认识一下你们中的那些人,然后利用这些素材创作一部小说,反映一下你们那个世界的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特别希望多了解一些像‘七王妃’、李全真和姓王的那个俄专学生的经历。能把她们介绍给我,让我直接和她们交朋友,当然更好,如果不能,你给我详细说说她们的事情也可以。我以后写小说,保证不用她们的真名实姓,也不牵连到你,这个你尽可以放心。现在我来问你:你跟我交朋友,有什么要求和希望么?”
对于这个问题,她似乎早就有所准备,所以我一提,她立刻不假思索地说:“唷,你把我当成出卖情报的情报贩子呀?你放心,我给你提供写作素材,你的小说出版了,我既不要求署名,也不要求分稿费,只要你送我一本书,就可以了。”
“那你不觉得吃亏么?”
“交朋友又不是做生意,怎么能提吃亏不吃亏呢?现在你已经在农场挂了号,场里都知道你是我舅舅,往后你隔长不短儿地到我那里走走,你想见什么人,我想个办法把她们给你找来,不显山不露水地让你当面跟她们谈,还不行么?哦,对了,那个姓王的俄专大学生,你想见也见不到了。她已经在昨天下午升了一级,送到教养所去了。她也真是的,都到了这地步了,还死要面子活受罪,愣说自己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没犯什么错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能跟外国留学生在一起睡觉么?我就不待敬这一路人!直到昨天上了小吉普,还喊着‘我不服,我没犯错误,我要申诉’,像她这样的,只怕到了教养所还要升级判刑呢!”
“那么那个李全真呢?她说出孩子是谁的了么?”
“没有。看样子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她也真傻。在我们那里,没老公的姑娘怀孕是常有的事儿,找场部干事认个错儿,随便说个外面的男人的名字,这种两头乐意的花儿案子,谁还真去调查核实呀,只要把孩子拿掉,也就没事儿了。怪的是她没老公却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既然她这样做,我想一定有她这样做的道理。可惜她没法儿把自己的道理说出来,也没个知己的朋友能够好好儿地劝劝她。”
“我看你倒是能够说服她。你帮她挖过苹果坑,你在她心目中是个大大的好人。你的话,她一定听得进去。”
我赶紧顺着她的话茬儿往上爬:“那么,你能够把她带出来跟我见见面么?”
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可没那本事。这个假正经,在她的眼睛里,我们都不是好东西。明明是为了她好,她还以为我们在算计她呢!”
“这好办。我写张字条,请你带给她。是我请她出来,总不至于说我也想算计她吧?”
“这个也很难说。她这个人,跟人不一样。不过我可以试试看。”
我见她已经点头,见好就收,就不再提起这件事儿,而是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去看电影。看完电影我请你吃饭。”说着站起身来。
她也站起身来,看了一下手表,却把手一伸:“现在刚九点半。你把票子给我。你先走。我随后就到。记住,电影开演之前,别跟我说话。”
这是我们谈妥了的协议,我只好听她的。我把票子给了她,先走出北京图书馆大门。
从北图到红楼,大约一站路,但却是两个半站,没法儿坐车。不过城里的站短,走过去,也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我站在电影院门口等她,想看看她都认识哪些人,却一直等到九点五十五分,还不见她来,只好自己先进去了。找到了座位刚坐下不久,开演的第一遍铃声就响起。我回头看看,还是不见她来。直到第二遍铃声响过,灯光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她才悄悄儿挤了过来,一声不响地坐在我的旁边,黑暗中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说话,但这只手却再也没有松开。
电影演的是杂技团学员成长的故事,无非是把许多新节目用一个生编硬造的故事串联起来。好在看杂技是主要的,情节并不重要。开演之后,她用另一只手拽住我的胳膊,渐渐地把脑袋靠到了我的肩膀上来,捏住我的手,也捏得更紧了。四周都是人,我不想惹人讨厌,所以就默默地“领情”了,只是一句话也没说。
电影演到一半,她似乎憋不住了,捏了捏我的手,在我的耳朵旁边轻轻地问我:“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让我离开农场啊?”
我心里明白,她认识我,对我无所要求是假的,不便于马上提出倒是真的。尽管我知道自己根本没那能量把她从天堂河农场“挖”出来,但我不能使她太失望,所以只是模棱两可地轻声问她:“怎样才能离开你们农场呢?”
“我们是公安局办的农场,没有辞职这一说。不过只要有单位肯正式用我,开出证明来,就可以办离场手续。”
“那么,你有什么专长呢?”
“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没学过什么专业。”
“怎么不继续考呢?你说你爸爸是个科长,总不至于不让你再考一次吧?”
“我是想复习一年第二年再考的。开头天天在家里复习,做习题做得脑子都木了,就有上班了的同学约我晚上出去玩玩儿放松放松。开头不过看看电影跳跳舞,后来不知道怎么跳舞跳入了迷,一吃过晚饭就惦着往舞场跑。您可能也知道,单位办的舞会,只有周末才有。不过工厂的周末不一定是星期日,所以只要有门路,几乎天天晚上都能上舞场。
我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找舞票的门路也越来越广。一跳两跳的,就没那心思读书了。第二年考大学,自然就没考上。我干脆不再复习了,天天只想跳舞。那会儿只要一提‘西四皇后’,常进舞场的人没个不知道的。后来……后来,爸爸一生气,就把我送到农场去了。”
我心里明白,人们大都对自己的过五关斩六将津津乐道,而对自己的败走麦城讳莫如深。她能够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出自己高考期间跳舞跳入了迷,就已经很不容易。至于那“后来……后来”的后面,当然还有许多故事,她不便于多说也不想再说罢了。我猜测,她说的“爸爸一生气”倒是真的,但不大可能是她爸爸亲手把她送进了公安局办的农场。这从她说的“爸爸的官儿太小,要不也不至于到这里来”这句话就可以得到解释。我并不想审她的案子,没必要跟她较真儿,就也借坡下驴,半带安慰半给希望地说:“你没有一技之长,要我给你介绍工作是难点儿。我是文化界人,介绍的工作也只能是跟文化有关的。哪怕你会打字呢,我也有个说辞儿不是?这样吧,你抓紧时间练字,把字写得漂漂亮亮的,最好学会刻蜡版、学会打字,找工作的事儿就方便多了。”
她长叹了一口气,不无惆怅地说:“在学校里,全班同学就数我的字写得最糟糕,如今两三年不写字,许多字都写不整个儿了呢!”沉默了一阵子,这才又说:“好吧,为了找工作,我听你的,明天就开始练字。”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呢?今天就开始不行么?”
“今天我要陪你玩儿呀!”说着“吃吃”地笑了起来,身子靠得我更紧了。
我推了她一把,示意别让坐在后面的人讨厌,她这才不说话了。
快散场的时候,她说她不能与我一起出去,要先走一步,问我在哪里见面。我告诉她:我在西四南边的同和居饭庄等她,要她十二点一刻准时到那里找我。她点点头,又紧紧地捏了我一把,这才站起来,急急忙忙地走了。
文章地址:http://www.4721.com.cn/jishi/2982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