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散场以后,我到西四新华书店给她买了一本钢笔字帖,又买了一本横格稿纸,这才进了同和居饭庄,点了四个菜一个汤──当然都是比较便宜的,一共不到十块钱。我的积蓄已经花完,刚发的三十二元工资,我还要维持一个月的生活。
将近十二点半,她才姗姗而来,进门先警惕地四周看了一眼,见没有熟识的人,这才快步走了过来,在一个背对着大街面朝墙的位置上坐下。我笑了笑,低声说:“你又不是逃犯,这样小心翼翼干什么?难道有人抓你不成?”
她却没笑,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你不知道,我认识的那些人,说话都比较粗鲁。看见我跟你在一起,要是过来说两句不中听的话,我怕你受不了。你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有些话,只怕你从来没听见过呢。”
她说的不错。隔行如隔山,一行有一行的同业语,外人是无法理解的。我学的是语文,但在进公安局之前,连北京下层社会最常用的“丫汀的”都没听见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悟”出:“丫汀的”是“丫头生的”的合音,先合为“丫腾的”,后来又发生音转,变为“丫汀的”;北京下层社会有一句歇后语:“捂着腮帮子进医院──装牙疼”,可以反证)。她哪儿知道,自从我进了劳改队,每天与小流氓老流氓为伍,所搜集的北京流氓黑话,已经记满了一个小本子,足够编一部《北京黑话小词典》的了。既然我装的是“上流社会”的人,只能继续装下去,给她来一个笑而不答。正好这时候我要的菜送来了,我给她斟满了一杯啤酒,她也不推辞,看样子,她的酒量还不小,至少在我之上。
不过她并没有放量喝,而是时不时地把眼光投向四座。两个人只喝了一瓶啤酒,她就不肯再喝了,匆匆吃了一小碗饭,坐在一旁看我吃。要按我的饭量,能吃三碗,但在这样的场合,我只能装得文雅些,吃了两碗饭,似乎还不饱,只好又喝了半碗汤。
我不等她问我到哪里去,忙从提包里取出字帖、稿纸和写给李全真的信来,对她说:“我下午还有别的事情,不能陪你玩儿了。你下午要是没别的事情,回家去开始练字,好不好?这封信,是我刚才写的,你带给李全真。她要是听我的话,肯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我还会帮助她的。”
她似乎对李全真的孩子不感兴趣,而是盯住了我问:“那么咱们俩下次哪里见呢?你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好吗?”
对于这样的问题,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很从容地回答说:“我的电话倒是不保密,不过告诉你也没有用:你星期六到家已经是下午六点,我早下班了。我宿舍没电话。星期日我不上班。星期一我要上班,出不来。这样吧,你家附近有传呼电话没有?要是有,还是我给你打电话比较方便。”
她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我家对面,就是传呼电话,不过管电话的是居委会的人,特讨厌。再说,我爸也最烦我的电话多。所以不是十分着急的事情,你尽量少给我打电话。有事情写信到农场也不要紧。我的信,场部还从来没扣过。不过也要尽量写得简短些,以防万一。”说着,她接过我的笔去,在稿纸上写下了她家的传呼电话号码,撕下来给我。然后要求我再坐一会儿,让她走了以后再走。
等她走远了,我到眼镜铺子里花一块多钱换了一副镜框,以便回去以后好给小王队长有个交代。
我撒出了钓丝,且看李全真是不是肯上钩吧。
第六章 情丝无情空飘忽
我回到团河农场,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进城唱过这样一出好戏。
农场的规矩:每逢场休,牛圈、猪圈、粉房、值班等等必须正常运转,属于这些部门的人如果要休息,就需要有一批人“顶班”。顶班的人另外安排时间休息,称为“倒班儿”。许多娶了天堂神女而又有个“家”的人,大都被安排到这些部门去替班儿。我既然约了李全真在她的下个休息日见面,不管她去不去,我必须准时去等她。因此,一周后团河农场休息,我跟统计员说了一声,愿意倒班儿。统计员安排我到粉房烘干室干了一天活儿。到了下一周天堂河农场休息的日子,我又一早进城了。
因为我不知道李全真家住何处,而北京图书馆正好在市中心,更主要的是那里离北大医院近,所以我约她见面的地点,依旧是北图主楼门口。
那天天气比较冷,小风凉飕飕地刮着。我穿着长毛绒里子的派克大衣,还觉得冷,不得不站到主楼大门的里面去,隔着窗玻璃往外看。管理员问我为什么不进阅览室,我说等一个朋友,我的工作证在他那儿。管理员也没难为我。
九点差五分,忽然看见一个穿棉猴儿的女人匆匆往大门这边走来,但不像是李全真,而是像张慧芳。更糟糕的是,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我的心“突突”地狂跳起来,一时决不定如果真是张慧芳带人来盘问我什么,我该怎么回答。这可是我事先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我眼看着他们款款地走来,近了,近了,可以看清确实是张慧芳了。只见她走到台阶前面,站住了脚步,向四周观察了一下,似乎决不定上不上台阶。而走在她身后的那个男人,却步履矫健地迈上了台阶,终于推门而入。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们俩人原来不是一伙儿的。
我不能再躲在大门后面偷看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李全真没来,我必须与张慧芳见面,问个清楚明白。我拉开大门走了出来,喊了一声“慧芳”,又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走上台阶来。
我们一起走到大门西边的一个角落,这里背风而向阳,至少比在台阶底下暖和些。
她走了过来,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先发制人地问:“你一定要问,为什么李全憎没来倒是我来了,是不?”
我有些尴尬。因为这一回我没约她而是约了李全真,事先并没有跟她说。不过她不等我答复,就接着下茬儿又说开了:“别以为我没把信交给她。我一回农场,就把信给她了。还是在她干活儿的时候给她的,当时周围没有别人。她问我是谁写的信,我说是返场的时候在黄村车站碰见一个人让我转交的,我不认识。她当着我的面就把信拆开了。
看了信,她问我:‘这不是你舅舅写的信吗?’我反问:‘这跟我舅舅什么关系?’她说:‘那天帮我干活儿的人,他说他是市局的,不过后来我听说是你舅舅。你跟我说实话,这信是不是你舅舅写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她又说:‘我把信读给你听听,是不是你舅舅你就明白了。’她真的把信都读给我听了。你信里先说那天帮她挖过苹果坑,你们俩算是认识了。
你介绍你自己,说你原来在《光明日报》当记者,后来调到了国务院系统,五七年被划为右派,现在已经摘了帽子。接着写:你到了农场以后,听到了关于她的一些传闻,你对她的处境非常同情。接着下面说了许多道理,要她把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揭发出来,又劝她千万不要把孽种留下。
还说如果因为胎儿月份太大不好做人流,北大医院的妇产科主任医师是你嫂子的嫂子,你可以帮她去走后门。下面就是约她今天这时候到这里来跟你见面了。难怪你要约她到这里来呢,原来这里离北大医院只有几步路。”
我有些奇怪,反问说:“我这样写,没错呀?上个星期天,不是跟你商量过的么?”
她负气似地耸耸肩膀:“对你来说,也许没错。可你这样一写,就把我搁里面了。我舅舅姓赵,你姓吴;我舅舅是机床厂的技术员,你是个记者,还是个右派。更糟糕的是:那天你跟李全真说你是市局的。你一下子有了三个身份,其中一个与我有关,可我又说我不认识你。这样的戏,你叫我怎么唱?”
“这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我要跟她交朋友,我在她面前,难道还要隐瞒自己的真名实姓么?”
“你在我面前,可就没说你是个右派。在她面前,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倒是老实,不想隐瞒你的身份,可你知道她怎么说?‘一个右派,也想来打我的主意,别痴心妄想了。’还说世界上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我告诉过你,她这个人脾气古怪,有时候固执得简直不可理喻,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个是好人,别人都是坏人,都想害她。她不单不合群,还特别爱打小报告,把周围的人都得罪了。
你这么一闹,她跟我翻儿了,说我跟你合着在算计她,她逼着我说出你的单位地址,要不就把你这封信送到分场部去。可我到今天都不知道你的单位在哪里,也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他要是真把你的信拿到场部去,你假冒我舅舅的戏也非被揭穿了不可;我在二分场干部的眼睛里,就不是个听话的好班长了。你想啊,这一来,我是不是栽在她手里也就是栽在你手里了?”
我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只好无可奈何地问她:“那么你是怎么跟她说的呢?”
“我还有什么办法?只好把那天怎么在黄村车站遇见你的经过统统都跟她说了,还帮你说了许多好话,说你是真的关心她,为了她好。可她怎么也不肯相信。我跟她说了半天好话,她总算答应不把信交到分场部了。可又不肯把你写的信还给我。她这样的人,一会儿一个主意,谁敢担保她不会改戏呢?都是你事儿多!就算她不报告分场部,从今往后,她抓住了我的把柄,我还不得什么都听她的呀!”
我绝没想到李全真会是这样一个姑娘。正像人们说的那样:可怜之人,必有可气之处。真是个“李全憎”,如今连我也憎恨起她来了。我原来的想法,觉得她不是个女流氓,在农场不合群是必然的,但与我必定有共同语言。没有想到我的一片好心让她当成了驴肝肺。现在事情闹僵了,对我来说,倒是无所谓,大不了以后不再到“天堂”去猎奇就是,可张慧芳一时半会儿的还离不开那个人间的“天堂”,为了我的一念之差让她吃挂落,这可不是我的本意,但又无可奈何。世界上,再也没有不被别人所理解、所误会更为难受、更为别扭的事情了。
现在的情况是:我不憎厌她,她却憎厌我。我自以为以我“右派”的身份跟她这个“天堂神女”交个朋友是“肩膀头”一般齐的;可在她看来,她不属于“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比我的社会地位还要高出一等,根本无法俯就。如果我不写明我的真正身份,仅仅只提就是那天帮她挖过苹果坑的人,事情的发展也许不会是这个样子。我暗暗好笑:“人贵于有自知之明”,可是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老几,难怪到处碰壁,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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