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到上海领奖,张永贤也去了。这不单单因为张老先生已经是九十高龄的老人,更主要的是:他对上海市的无私贡献,是在张永贤放弃继承权,并建议他二叔向中国资助的结果。也就是说,这朵白玉兰,也应该有张永贤的半朵!
现在张永贤的两个儿子都已经长大,在延庆开一家科技服务公司,买了住房也买了汽车,生活“比上不足而比下有余”,至少比我这个靠“贩卖文字”混饭吃的穷作家强得多矣。
他继承张氏族人安贫乐道的家风,不追求奢华,不追求享受,而以造福人类为其人生目的。可惜的是,他的才华,照我看并没有完全发挥出来。
第四章 “成天混”犯浑娶媳妇儿
团河农场二大队二中队有个“老就”叫程天惠,外号人叫“成天混”,江苏省连云港市人。这是个精灵鬼,年龄不到三十, 相貌一般,眼睛虽然小点儿,干活儿却很有眼力,生活也很俭省,一个月三十六块五角的工资,手里居然攒了有五百多块钱。那年月,特别是在劳改队里,手中握有五百块钱的人是不多的,除非是华侨或资本家。他见张永贤娶了个延庆姑娘,在黄村一街租了间民房住着,至少比在集体宿舍里挤着睡统铺强,就托张永贤替他在延庆找个对象。
张永贤出于好心,通过老婆的关系,果然给他在阎庄子张罗了一个。不久之后,姑娘到团河农场相亲来了。
姑娘只有十九岁,长得相当精神,圆圆的脸儿,胖胖的身子,说话延庆口音不重,行动走路满有风度,根本不像个农村姑娘,就是个儿稍微矮了点儿。她是阎姑娘的小姊妹,也算是阎姑娘介绍的,因此来了以后,理所当然地就住在张永贤的家里。
张永贤只租了一间房间,好在有一张小床,原来是给儿子睡的,姑娘来了,个子也不太高,就腾给姑娘睡。
程天惠和姑娘见了面,很是满意,姑娘对程天惠也没有意见,两个人出去玩儿一天,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他托张永贤给他在黄村一街找间房子,张永贤也帮他办到了。结婚那天,姑娘的父亲亲自送女儿来农场,办好了手续,也没喝喜酒,当天就回延庆去了。
姑娘挨家分送喜糖和瓜子儿,知道是通过我的关系给她找到的房子,特别过来道谢,多给了几块糖果,还说了一句“瓜子儿不饱是人心”。我是第一次听到这句北京人的客套话,惊喜之余,觉得这个姑娘相当讨人喜欢。
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就发现新娘子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似乎挨了打了。但是我媳妇儿问她是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她却苦笑了一声,说是新来乍到,对环境不熟悉,晚上出门不小心,在台阶上摔的。
程天惠呢,早上虎着个脸去上班,晚上仍然虎着个脸回来,而且只给新娘子买了几个馒头,连菜也没买,明显透着对新娘子很不满意。
第三天,她的房东到我的家里来说:一连两个晚上,新房里都有不正常的响动,听见姑娘哭得很伤心,加上她脸上的伤痕越来越多,估计挨打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了。
三天之后,按当地规矩小两口儿应该双双回门。但是程天惠却借口农场没放假,让新娘子一个人回娘家去了。
几天以后,老丈人就把新娘子送了回来。先是翁婿二人在房间里戗戗了起来,接着把张永贤找了去,程天惠却跟张永贤翻了脸,大吵了一场。
我问张永贤究竟是怎么回事情,张永贤苦笑着说:洞房之夜,程天惠发现新娘子不是处女,火冒三丈,一边打一边问,一定要她说出是什么时候跟谁有事儿。一连审了三夜,新娘子都矢口否认,却为此一连挨了三夜打。老丈人送女儿回来,发话说:“你对我女儿不满意,可以办理离婚手续,我会把女儿领回去。我的女儿长这样大,我没打过她一下,嫁给你头一天,你不问青红皂白动手就打人,这可不行。”程天惠却犯了浑,说是新娘子骗了他,要包赔一切。什么时候把他花费的钱赔够了,再办离婚手续,就这样把女儿领回去,门儿也没有。老丈人来请张永贤从中说和,程天惠居然说出更加难听的话来:他老婆来农场,头一天夜里住在张永贤家,没准儿就是张永贤抽的头。气得张永贤跟程天惠又大吵了一场,几乎打了起来,气得新娘子哇哇大哭,气得老丈人当天就回了延庆,临走之前,还再三嘱托房东和阎姑娘多多照顾他闺女。
从此以后,新娘子天天眼泪和饭吃,房东也常常听见程天惠打老婆,可两口子又天天在一张炕上睡觉,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算怎么回子事儿。程天惠见到了张永贤,不是怒目相向,就是口出脏话,好几次几乎大打出手,气得张永贤说出“这一辈子我再也不做媒人了”这样的话来。
一晃过了几个月,新娘子终于受不了折磨,病倒了。到医院一检查,却是怀孕了。法律有规定,怀孕期间,不得离婚。新娘子回延庆养病,程天惠也无可奈何。
孩子终于生了下来,是个儿子。按日期算,程天惠也无法证明这个孩子不是他的。恰巧这时候农场通知程天惠准予离场,遣返原籍。程天惠离京之前,与妻子到区政府办了离婚手续,孩子归他扶养。姑娘两手空空回到村里,人们都说:把孩子交给这样一个浑小子,怎么放心?就是要饭,也应该把孩子要回来自己带。姑娘让人家给说动了心,程天惠前脚刚走,姑娘跟脚就追。一追追到了连云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住又住了半年多,这才手上抱着一个,肚子里怀着一个回来了。不久临盆,又是一个儿子。村里人都说:追儿子追儿子,一追追回两个来。
事后我问张永贤,是不是知道那姑娘的底细。张永贤说:那姑娘的为人,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做媒的只看姑娘人品,谁能担保是不是大姑娘呢?阎姑娘则说:我们同在一个村子,风言风语里也曾经听说她和村里某个干部有些不清不白,可那时候她才十五岁,谁会相信?这种事情,传说归传说,谁也不能当面问她自己。即便真有这种事情,过去的事儿,只要现在已经断了,也就算了。糟的是程天惠是个浑人,生生地把一个挺好的媳妇儿给赶跑了。
胖姑娘的命运还不错,后来带着两个儿子嫁了个工人,又生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第五章 拉套老马安来福
在延庆娶媳妇儿的“二劳改”,除了张永贤和“成天混”之外,还有一个安来福。
安来福原来是第五步兵学校的学员,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革命活动,但却稀里糊涂地竟给送进了劳改队。尽管他一直在翻案,但一直没有成功的希望。
他的老家在内蒙古。他那个地区是蒙汉杂居区,他不是蒙古族人,而是汉人。一九四五年前,他那个村子被日军占领,但也是八路军的势力范围。抗战胜利后,他那个村子成了国民党统治区,但仍是共产党的势力范围。所以他那个村子的村长具有双重身份,明面上是给敌人工作,实际上是给共产党工作。
他思想进步,抗战还没有胜利或刚刚胜利,他还不满十八岁,就被村长悄悄儿送到八路军部队当兵。四五年来,他作战勇敢,从战士升到了班长。但是他没读几年书,文化太低,再要升就困难了。一九五○年或一九五一年,部队领导有心培养他,把他送到第五步兵学校学习。这是一座“士官学校”,培养的是下级军官,一面学军事知识,一面也学文化知识。
他进步兵学校的时候,全国正在轰轰烈烈地镇压反革命,学校里也相应地开展“民主运动”。部队里的“民主运动”,包括交代个人历史这样一个项目。像他这样单纯的人,十八岁以前没离开过自己的村子,又是作为八路军秘密联络点的村长送来参军的,填写历史表格,只要写参军前在家种地,参军后在部队打仗,两句话就完了。可他偏偏“愣管丈母娘叫大嫂──没话找话”,在班内学习的时候,讲了这样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
有一天,村长家里来了一个八路军的联络员。他亲眼看见黄昏的时候村长把他送出门口的。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却发现这个八路死在村子口,是被人家用刀子捅死的。到底凶手是谁,始终也没查出来。
正因为故事没头没尾,班里的人就开始追问了:第一,既然是八路的联络员,当然身份是保密的,你既不是八路,又不是党员,你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第二,村长送联络员出村,怎么可能让你知道呢?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第三,第二天怎么是你发现联络员被杀的?村子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别人不发现,偏偏让你发现了?
一问两问的,安来福成了杀死联络员的最大嫌疑人了。
安来福当然不承认,但是又百口莫辩。这期间校方派人到他那个小村子去外调,查回来的材料居然是:那村长是个变节分子,给八路军工作是假,给国民党工作是真,当时正好在镇反运动中,已经被枪毙了。
这可真是死无对证了。在这样的前提下,他怎么解释都不对,都是漏洞百出。最后只好把他送到了华北军区军事法庭审判。
他在德胜门外北苑新生砖厂(当时属于军方,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不再烧砖,而是利用这里的砖窑作为劳动教养收容所,对外的牌子是地方国营北苑农场和北苑化工厂)一面劳动一面等待判决。也许是当时这样的案子太多,也许是他的案子太特殊不好判,总之是等待了好几年之后,才稀里糊涂地给了他一张判决书,既没有说他杀人,也没有说他没杀人,仅仅因为他是“变节分子送来参军”的,而他与变节分子的关系又很密切,连来个秘密的八路军联络员他都知道,因此稀里糊涂地被判了五年徒刑。好在这时候离刑满释放也没有多少日子了,他居然没有上诉,就这样默认下来了。
可是刑满以后,既没有让他回部队,也没有让他回老家,而是留在北京市公安局所属的劳改队当了个就业职工。
一九六五年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四十来岁,在劳改单位已经干了十几年。所以他是劳改队的老职工,人称“老河底”。
这一类老职工,特点是干活儿积极,靠拢政府,大都被任命为班长,工资当然也是全队最高的。安来福虽然资格老,但是没有文化,对葡萄栽培技术不过硬,只是考虑到他“工龄”长,劳动也积极,所以给了他一个四级工,当班长,月工资四十八元。
他被判刑的时候,认为反正案子搞不清,在监狱里呆几年,释放之后一切从头开始,也就完了。没想到刑满以后却不放他,为此他倒想翻案了。但是又不知道应该怎样翻。他听说我五十年代初期曾经在上海法院工作过,就把他的判决书拿出来给我看。我看了以后,觉得这是一宗典型的“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什么证据也没有,什么罪行也没有,却稀里糊涂地给了五年刑期。我认为,像他这样的案子要想翻,必须到村子里去开出一张证明来。我详细问了他村子里的情况,据说他参军之前与他同辈甚至比他长一辈的人还有许多仍在村子里,都可以给他证明。为此他果然请假回老家去了一趟,开来了包括现任村长和支书在内的有二十多人盖章的一张证明,第一证明他十八岁以前在村子里是个规规矩矩的孩子,思想进步,积极参加抗日活动,参军出于爱国和自愿;第二证明他与被杀的八路军联络员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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