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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劳改与女人们 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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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以前,尽管两人经常谈起小陈的家,但她从来没有要把小高带回家去的意思。经过昨夜的“历史性大转折”,关系彻底变了,小陈不能不考虑下一步如何把不合法的关系变成合法化。所以这一步棋,是早晚必须走的。小高当然很愿意去见见未来的丈母娘,就问:“你和妈妈提起过咱们的事儿吗?”

小陈说:“没有。咱们目前这种处境,叫我怎么向妈妈开口?不是找着挨‘噘’吗?”

小高说:“那我贸贸然去你家里,合适吗?”

小陈说:“我昨天和妈妈通过电话,说我有两个同学家不在北京,过年也没地方去,想请到家里吃顿饺子,也省得他们想家。妈妈同意了。所以今天你去我家,不是‘毛脚女婿’的身份,而是普通同学的身份。我想先不公开咱们的关系,让妈妈客观地观察一下你,看她对你的评价怎么样。”

小高说:“既然你说的是两个人,那就请呼维新和我一起去吧!”

小陈说:“我正是这个意思。”

呼维新是历史系的一个右派。是从山西农村来的学生,淳厚朴实,与他们相处得很好。他是北师院右派中唯一支持他们谈恋爱的同学。经她一请,呼维新很爽快地答应了,并开玩笑地问小高:“暴露不暴露你的特殊身份?”

小高说:“别,别,你我都是她的同学,其他的可千万别露。”

呼维新说:“瞒得过初一,还瞒得过十五?”

小高说:“鉴于咱们的政治处境,至少现在还不能说。”

陈祯祥的母亲许桂馨女士,抗战时期毕业于北京大学生物系,当时在丰台某医院工作。她作为陈独秀的儿媳,丈夫又在香港,历次政治运动都给她和四个子女带来了不少麻烦。为了子女的政治前途,她于五八年初毅然与丈夫办了离婚手续。原以为这一下她既不是陈独秀的儿媳,也没有“海外关系”了。但是后来的许多事实证明,历次政治运动她都没能逃脱恶运。现在看来,当时她的作法,显得太幼稚了。

陈祯祥的家住在北京市府大院儿里。他们到家的时候,她妈妈、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都在家中。面已经和好,正在拌馅儿。小高叫了声“伯母”,寒暄几句,就洗手参加包饺子。

小高第一次来见未来的丈母娘,多少有些拘谨,好在有呼维新从中掺和,方才稍感轻松些。

在此之前,陈祯祥确实没向家里人透露过与小高的特殊关系,就是这次把事实上的丈夫请到家里去吃饺子,也是作为一般同学邀请的。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在交谈中,她母亲总是把侧重点移到了小高的身上,询问了他家住何方,父母是干什么的,家中经济情况如何等等,似乎已经意识到这就是她未来的女婿似的。饭后三人与弟妹们一起到附近的宣武公园小游。弟妹们称小高为“大姐的朋友”,称呼维新为“大姐的同学”,关系上似乎也分得很清楚。这,很可能是他们察言观色,冷眼旁观自己看出来的。男女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往往会在一言一笑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想掩盖也掩盖不了。

小高走了之后,许桂馨与女儿之间当然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在母亲的面前,小陈即便不承认那种关系,至少也承认了“有相爱的倾向”。因为小高这次造访以后不久,就反馈回来了她妈妈对这桩婚姻的态度:不赞成,或者更痛快地说是反对。唯一的理由是“不合时宜”。她并没有从“门第”的角度考虑问题。只是婉转地劝说女儿赶紧终止这场恋爱。并预言说:“你们没有成功的希望。”

对于她母亲的态度,小高并不感到意外。

一个周末,小高与陈祯祥一起到紫竹院公园去散步。往常,只要一离开学校,她就轻松地有说有笑,话也多。可是这次出来,她的话很少,全没了往日的轻松。这变化,小高立刻就察觉到了,忙问她:“你怎么了?”

“没怎么。”

“有什么烦心事儿说出来不好吗?”

“妈妈找我谈了,不赞成咱们的事儿。”

“为什么?是不是有门第之见?”

“不,没有。妈妈只是说‘不合时宜’,让咱们好好儿改造,争取早日回校读书,毕业以后再说。”

小高有些激动了,大声地反问:“妈妈的话不算错,可是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校读书?已经劳动一年了,到今天连一点儿眉目也没有。你我的政治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难道连个人的婚姻命运也不能自己掌握了吗?”

小陈说:“妈妈说了,咱们没有成功的希望,劝我不如早些抽身。”

小高说:“妈妈不知道咱们关系发展的程度吧!”

“那个,当然不知道。我没敢露。”

“那咱们该怎么办呢?”

“别急,会有办法的。妈妈最疼我,也最听我的话,慢慢儿做工作嘛。再说,我个人的事,应该我说了算!”

小高这才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十二)陈鹤年的诺言

这一段时间,他们的思想处于极度的苦闷和惆怅之中。

经过一年的“劳动考察”,全体右派没有一点儿摘帽复学的迹象。烦恼与彷徨之余,他们不能不考虑个人的前途和出路了。他们二十岁刚冒头,总不能这样无休无止地“考察”下去吧?艰难的恋爱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不仅来自政治上的,还有来自家庭的。有一天她突然说:“我想给爸爸写封信。”

“寻求帮助?”小高问。

“是的。”她说。“咱们不能这样无限期地、顺从地耗下去。应该挣扎一下,趁我们还年轻。”

小高说:“这可是个敏感而又危险的话题。‘毛家大院儿’看管得如此严密,出得去吗?再说,写信会不会被检查?”

小陈说:“试一试吧。不然,咱们将永远是人家的俎上之肉。”

小高终于同意了她的意见:“好吧,这一回,咱们也体验一下‘冒险’的乐趣。”

信是俩人合写的。信中没敢提被划成了右派的事儿,其他碍口的话也都没说;只谈了两人已经在农村劳动了一年,现在还不能回校学习。信中暗示了他们对前途的忧虑,想得到爸爸的帮助,等等。

两个年轻人一点儿也不了解香港人对大陆所发生的政治事件的态度,更不知道他们是否了解反右斗争的真相。信发出后,他们俩终日惴惴不安,如坐针毡。

一九五九年的春节前夕,陈祯祥终于收到了爸爸的回信。信中除了写一些“问候”、“平安”之类的话头之外,最关键的一句话是:“来港后学习或工作均易安排。”

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爸爸。这正是他们俩殷切盼望的一句话。为了这一诺言,他们俩激动了好一阵子,几乎就要欢呼雀跃了。

他们天真地以为终于盼来了救世主,可以救他们脱离苦海了。但是,冷静下来之后,方才心如饮冰,凉了半截儿。“来港”,如何“来”法?“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的毛家大院儿,怎样才能走出去?如果走“暗道”,被捉住了怎么办?这一系列的问题,像一团乱麻似的困扰着两个青年男女的心。

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

(十三)没过门儿的儿媳妇上门来

领导开恩,春节期间放右派分子们两个星期的假。劳动考察了一年,小高没有回过家,很想借此机会回家一趟。他想:如果“计划”得以实施,恐怕与年迈的父母相见无日了,这也是促使他决心返里的一个原因。当然,有了“对象”,想让父母见上一面,也是他想回乡一趟的另一个原因。

找个机会,小高与陈祯祥商议返乡的事儿。她倒是很愿意去拜见一下公公、婆婆,但却又非常为难地说:“过春节我不在家,无法向妈妈说清原因。这件事儿又不能让妈妈知道,该怎么办呢?”

小高说:“你别跟妈妈说学校放几天假,你在家过完春节,然后跟我一起去我家。你就对妈妈说:学校规定,右派分子过完春节都得回校劳动,不就行了?”

小陈沉思了一下,终于点了头:“好,就这么办。”

春节过后,小高带着他事实上的妻子一起回到了故乡──秦皇岛北边属于抚宁县石门寨公社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

故乡,对一个在政治上罹难的游子来说,显得格外亲切。家里人尤其是父母亲见到了一别年余的儿子以及未来的儿媳,真是欢喜万分。母亲激动得老泪纵横,一手拉着一个,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经过五八年的盲目“大跃进”,五九年年初的大陆农村,经济已经十分困难了。全村的人都在一个食堂吃饭,而且是定量配给。到了该吃饭的时候,母亲犯了愁,家里一点儿吃的都没有,未来的儿媳初次登门,拿什么招待?后来还是哥哥说:“跟村干部说说,能不能从食堂多打出两个人的饭来?”

母亲只好无可奈何地说:“你去试试。”

村干部还算通情理,哥哥跑去一说,就同意了。从食堂多打出来的“两份儿饭”,实际上是两碗高粱米粥。这两碗见汤不见米的高粱米稀粥,就是高家未来的儿媳妇在婆家吃的第一顿饭!

乡亲们听说高家的二小子从北京带了个“对象”回来,而且还是个香港小姐,都有事儿没事儿地找借口来串门儿,实则是想一睹“香港小姐”的芳容。祯祥本是个热情的姑娘,在这样的场合,她越发显得端庄典雅,落落大方,毫不拘谨。尽管拿不出什么吃的东西来,但对来访者全都热情相待,谈笑风生,颇得乡亲们的好评。

在家里逗留了一周。这期间做母亲的用尽了全身解数,大显神通,居然为他们包了一顿饺子,做了一次豆腐,算作对儿媳的招待。这在当时来说,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事儿了。

在离家回京的那天早上,母亲拿出一只她珍藏多年的金戒指来送给祯祥,算是婆婆给儿媳妇的见面礼。祯祥看着小高,不知道该接不该接。小高忙用眼神示意她收下。她这才说了声“谢谢伯母”,就收下了。

趁前后没人,她悄悄儿问小高:“这就算定下来了?”

小高说:“咱俩的事儿,前途坎坷,成败未卜,这样做,可以抚慰一下老人的心。再说,以后在‘路上’也许用得着这东西的。”

祯祥立刻明白过来:是啊,如果必须“走暗道”,是需要钱的。

高家村子的西边有一条小河,当地人叫做“大石河”,下游通山海关。过河就是石门寨,有汽车通秦皇岛。这条河水清澈见底,经年不断,有鱼虾蟹可以捕捉,也常有野鸭白鹳一类水鸟光顾。夏天,村里的孩子们可以赤身裸体地在河里扑腾,到了冬季,可以成群结伙儿地在冰面上打出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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