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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劳改与女人们 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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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叛逆继续着“地下恋爱”。对于贾先生的那些逆情悖理的、不近人性的话,他们只好阳奉而阴违了。

一九五八年六月,在北京故宫举办了一个下放干部劳动成果展览会。领导为了让右派分子们从中受到教育,批准他们利用每两周一天的休息日进城看展览。这是右派们离开师院以后第一次回城,大家都想借此机会轻松一下。好在没有强调“集体行动”,到了故宫,急急忙忙走马观花式地看完了展览,小高就与陈祯祥携手溜进了北海公园。

两人边走边说。陈祯祥提议:“今天咱们把一切烦恼都丢开,什么都别想,轻轻松松地乐一天,尽情地享受一下生活。”

小高同声附和:“正合我意。不过咱们得先吃点儿东西,不然我可‘乐’不起来。”

她说:“好的,咱们去‘仿膳’吃窝头。”

小高面露难色。他囊中羞涩。他知道那栗子面窝头个儿虽小,价钱却很贵。她见状笑了笑说:“我请客。”

小高仍有些为难地说:“第一次在一起吃饭,就让你破费,怎么好意思呀。”

她白了他一眼,也戏谑地说:“得了吧,假模假式的。心都被你挖走了,还在乎钱?”

六月的北海,荷叶青青,杨柳依依;白塔红墙相互辉映,游人景色融为一体。真是个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绝好去处。

饭后,他们租了一条小船,在水上随波荡漾,一起放声高唱。

欢快愉悦的几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当他们走出公园后门,漫步在地安门大街的时候,心情就再也轻松不起来了。沉重的右派帽子压在头上,两个人的心好像坠上了铅块,话也少了。因为他们还必须回到那艰苦的农村去,回到门头村去,接受改造。

(九)风雨交加,天作之合

果园的农活儿,有时候并不太累。尤其是到了七八月份,果实快要成熟的季节,每天只干些打药、摘心、疏果之类的轻活儿。“劳动关”过来以后,陈祯祥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晚饭后或休息日,他们常常出去散步。卧佛寺、樱桃沟、万安公墓、植物园都是他们经常访问的地方。他们谈过去,谈中学时代如诗如画的生活,谈各自的家庭;也谈文学,从唐诗宋词谈到小说散文,谈陆游与唐婉,赵明诚与李易安,玛丝洛娃与聂赫留朵夫……但是他们从不谈理想,从不憧憬未来。因为他们确实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将会是怎么回事儿。他们不得不回避这个现实。

然而,现实是回避不了的。他们如此频繁地接触,被管理他们的干部视为是“对抗改造”的表现。于是分别找他们谈话进行教育了。

一位叫齐景奚的干部对小高说:“你不争取尽快把帽子摘掉,你们的‘爱情’能有好结果吗?你们这样对抗改造,能给你摘帽子吗?”接着他又语重心长地相劝:“你和陈祯祥家庭背景相差太大,抛开政治因素,成功的希望也是很渺茫的。”

这次谈话,对小高的触动很大。一是齐景奚提醒他要尽量争取早日摘帽子(当时的干部们谁也没料到这顶帽子一戴就是二十多年),二是让他注意到俩人家庭出身的差异,这使他心里或多或少产生了自卑感。

齐景奚是怎样与小陈谈的,小高当时并不知道。总之是他们屈从了舆论的压力,从这次谈话以后,他们就不敢再单独接触了。

失去了小陈,小高的内心感到十分痛苦,生活好像也变得枯燥乏味了,他几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内心的烦闷无处排遣,又没一个知心的人可以谈谈,只好白天拼命干活儿;天一黑就上床睡觉──实际上根本睡不着。

八月的一个休息日,陈祯祥请假回家了。小高无家可回,早饭后带了一本《青春之歌》,买了两个馒头和一点儿咸菜,遛达到万安公墓,打算在这里静静地看书。

公墓里有翠绿的松柏、绚丽的野花,但因缺乏管理,显得有些荒凉。加之墓碑林立,碑下睡着死人,多少也有点儿阴森。他在碑林中穿行了一会儿,找到了李大钊的墓,就坐了下来,开始看书。

周围很静,偶尔能听到一两声林中的鸟鸣与蝉噪。这氛围,这意境,真如张籍所说的“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午后,天色阴了下来。他一看要下雨,就急急忙忙往回返。吃过晚饭,天阴得更沉了,还伴有隆隆的雷声。他心中记挂着陈祯祥。根据以往的经验,她每次进城,都乘从颐和园开到香山的末班车回来。在卧佛寺下车,还要步行半个多小时才能到门头村。天色已晚,加之乌云笼罩,天显得更黑,隆隆的炸雷声也一阵紧似一阵。他想,这样的天气,她一个人回来路上会害怕的。要是再下大雨……想到这里,顾不得那么多了,就毫不迟疑地拿起雨伞,带着雨衣出门头村,奔卧佛寺。

他决定去接她,他不怕舆论了。

刚出村,就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雨点儿倒是不大,但是闪电雷鸣闹得很凶。路上没有行人,他形单影只,疾步前行。快到卧佛寺车站,末班车从他身边疾速开过,他的心提了起来,往车站那边一看,远远看见有个人手擎一把小花伞,正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估计那一定是小陈,紧跑几步,还没到那人面前,就认出果然是她了。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过去,急忙把雨衣披到她的身上。她也向他狂奔过来,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怀中,像沉溺在洪水中的人突然抓到了一块木版,紧紧地抱住了他不松手。过了好半晌,这才仰起头来望着他,眼中满是泪花儿,动情地说:“吓死我了!在汽车上就盼着你来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接我,一定会!只要与你在一起,多险恶的环境我也不怕。”

说着,两人的唇终于自然地合在了一起。这是“天作之合”,没有这场雷雨,他们也许还不敢冲破这“社会主义新封建”的牢笼,永远屈服于“不许恋爱”的桎梏之中。

两人相拥着往回走。闪电为他们照明,雷声为他们壮胆。两个人在一起,果然什么都不怕了。

(十)偷吃伊甸园禁果

“大跃进”的五八年十月,正是“小高炉”遍地开花的时候。北师院需要劳动力,就把下乡劳动的右派分子们连同下放干部都调了回来。离开门头村的时候,大家还真有些留恋难舍,毕竟住了半年多,与老乡们相处得相当融洽。

汽车一开进北师院大门,就被院内那热火朝天的气氛所感染。这里遍地是土法炼钢炉──实际上是在地上挖个坑,架上鼓风机,放几块木材、焦炭,再放些砸碎的铁锅片,点上火用钢钎搅拌。待到温度达到一定程度,铁片熔在一起,就算是“钢”了。毛泽东向世界夸下了海口,却又无力完成,为了向全世界证明他的决策是英明的,只好发动一场“全民炼钢运动”,想以这些废铁疙瘩去凑足他那“一千零七十万”吨钢的指标。

大家来不及吃饭,就投身到这一伟大的任务中去了。

北师院的情况与半年前已大不相同。无产阶级红色狂热气氛笼罩了整个校园、整个中国。到处是“超英赶美”、“一天等于二十年”等等不着边际的狂热加激进的政治标语。学生处于半停课状态,每天都要参加劳动。没有一点儿最高学府的学习气氛。

北师院的环境为他们的爱情发展提供了许多方便条件。与同学们掺和在一起,显不出他们的特殊关系,不像在农村,两个人并肩走路都会招来许多惊奇的目光。他们随着学生的作息时间走,也为他们的幽会提供了更多的时间。不像在农村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几乎每个周末或周日都要出去散步。或是学校南边的钓鱼台,或是学校北边的紫竹院。

有一次他们去钓鱼台玩儿。那时候的钓鱼台,还是个荒凉的无人管理的公园,建成“国宾馆”是后来的事儿。两人一边漫步,一边闲聊。陈祯祥忽然触景生情地说:“这地方以前我来过,是张俊泉骑车带我来的。”

张俊泉是她以前的男朋友。听了她的话,小高沉默了,好久没说话。小陈笑了起来:“提到他,你不高兴了,是么?”

小高当然不会承认,勉强笑笑说:“怎么会呢!”

小陈说:“我看得出来的。以后不提他了,好吗?”

在以后相处的日子里,她果真再没有提起过这个名字。

转眼到了五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是星期三,下午全校师生放假,准备除夕晚会。午饭后,小高就与陈祯祥商量好,要到商店去买两本式样完全相同的日记本留作纪念。因为他们都有记日记的习惯。他们从百万庄商场逛到甘家口商场,最后才从马神庙商场买到了两本粉红色硬皮的美术日记。小高的这一本一直记到劳教所,可惜后来在  “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走了。陈祯祥的那一本不知道下落如何。如果他们的日记能够留下来,倒是一种绝好的历史见证呢。

除夕的晚上,她为了陪小高,没有回家。晚饭后,礼堂楼下有舞会,楼上放电影。他们在楼下玩儿一会儿,跳了两支曲子。因不愿碰到熟人,没有继续跳下去。她说:“回我的宿舍吧!”

小高问:“刘干呢?”

“回家了。”她说。刘干是与她同宿舍的历史系女右派。

他们一起来到“女右派”宿舍。外边气温很低,室内开着水汀,却温暖如春。她拿出事先准备下的糖果,对小高说:“你坐着,喝茶、吃糖。我去洗个澡,一会儿就回来。”──当时的北师院宿舍楼每层都有淋浴室,不论冬夏,洗澡都很方便。

没过多久,她穿着内衣内裤,外面披着大毛巾,端着脸盆回来了。头发湿漉漉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小高与她朝夕相处大半年,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的浴后半裸,不禁有些怦然心动。随口说:“你真美,活脱脱一朵出水芙蓉、带雨梨花。”

小陈白了他一眼,半嗔着说:“别耍贫嘴,来,帮我梳梳头。”

在这样的环境与气氛中,他们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了。两人相拥相偎,相亲相爱,无所不谈,无所不至。外面的鞭炮声逐渐稀落,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很晚。分明过了午夜。小高用商量的口吻问:“亲爱的,我是不是应该回去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不走不行吗?”

小高其实是求之不得,只是要她自己把话明白说出来罢了。

这一夜,他们双双进入伊甸园,偷吃了“上帝”不许他们摘下的禁果。

(十一)陈妈妈的预言

第二天,是五九年元旦。这对不合法的“新婚”夫妇,不敢起得太晚了。小陈一边洗脸,一边兴冲冲地说:“今天我带你到我家去见见妈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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