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琴在旁边先向家人笼统地介绍我:“这就是老吴。”这一来,我倒决不定应该怎样称呼他们了。因为今天早上琴出门的时候,还没有跟家里说定是不是嫁给我,而她回家之后,是不是已经把她的决定告诉了家里,刚才也没跟我说。根据她要我买烟买酒的话茬儿推测,她自己是已经决定了的,不过是不是已经跟家里人说过,却不一定;如果她把“许亲”的体面让给她爸爸,要我来这里演出一场“求亲”的喜剧呢?我正在犹豫,一个中年妇女推了一下一个小男孩儿,说了声:“小杰子,快叫四姑夫。”那孩子只有两三岁,口齿还不清楚,腼腆地喊了一声“戏姑夫”,就躲到那女人身后去了。
据说北方农村搞对象的习惯,男方上门,如果女方打发小孩子上来叫“姐夫”或“姨夫”、“姑夫”之类,就表示大人们同意这门亲事了。既然女方表了态,我就落落大方地叫了一声“爸爸”。这时候该由琴出面了,除了父亲之外,她依次介绍了二哥、二嫂、三哥、三嫂、五妹、六弟、七妹,至于孩子们,就不介绍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家是大排行,不分男女。她母亲一共生了十五个孩子,但是开头的几个都是生一个死一个,一个也没成活。当年农村人迷信的说法,认为这是父母亲的“命硬不招子”,只要抱个孩子来,这孩子如果能够成活,下面的就都能够活了。这种做法,称为“压子息”或“压长子”。她母亲抱了个女孩儿来,那就是她“大姐”,当然早就出嫁了,今天没来。接着生的是个男孩儿,果然成活了。按照大排行,这是“二哥”,实际上是大哥。以后断断续续又生了不少,总计成活了六个,夭折了九个,加上大姐,一共是七个孩子。按照北方习惯,最小的女儿不叫“七妹”,而叫“老丫头”。第六个是男孩儿,因为他小时候眼睛特别大,从小就叫他“大眼儿”,如今长大了,眼睛看不出来比别人大多少,但依旧习惯于叫他“大眼儿”或“大眼睛”。
琴把我买来的菜蔬交给二嫂,让她拿进厨房去整治。我被一家人迎进屋里,在东房坐下。她家的三间正房,东房是二哥、二嫂和两个孩子住着,西房是三哥、三嫂和两个孩子住着,三个闺女住东披房,老头子和小儿子住西披房。
东屋是标准的农民房,靠南窗一排大炕,靠北墙一个大卧柜,炕头堆着被褥,炕中间放着小炕桌。他们把我让到炕上坐下,我把糖果、水果、烟酒等等拿出来放在炕桌上。琴张罗着一份儿一份儿分给孩子们,省得他们争多争少。我特别注意了一下,她把那几个梨全都给了孩子们了,连一个也不剩。三嫂子用一个大号的搪瓷缸沏茶,然后倒进几个大小花色各不相同的玻璃杯里,递给我和几个男人。看起来,她家没有茶壶也没那么多茶杯,而且女性在这个家庭中没有地位。
老丈人年轻的时候在城里拉过“洋车”,也算是个“外场”人。他既不转弯抹角,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说出他对我们婚事的看法和意见。话当然说得很婉转,大意是:他这个四丫头,从小就娇气,什么农活儿也不会干,肩膀上不能放一点儿东西,不像五丫头和老丫头,如今在生产队里已经是整劳力。她从公汽六场回来以后,没下地干过一天活儿,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今她自己愿意跟我到新疆去,家里人也不反对。不过谁也吃不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为了留一条退路,他们全家的意见是:同意我们两个结婚,但是先不要登记,户口也不要迁走。到了新疆,如果一切都好,就把户口转去,再去补领一张结婚证;如果情况不像政委说的那么好,我必须保证让琴回来。因此,他要我无论如何一定要留下一张从乌鲁木齐到北京的火车票钱。如今公社里工分儿低,他们家目前的收入,勉强只够一家温饱的,要准备这笔钱,还有些困难。
老丈人既然这样开明又这样通情达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当然是满口答应。新疆的情况我也不了解,任何轻率的许诺,都是不切实际的,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听从他们家的意见办事。
接着二哥和三哥说:他们家的大人,除了二嫂和琴不出工之外,都要出工。三哥是建筑队的电工,其余的人都下地。本来下午的出工时间是一点半,因为我来,临时给队里说了一下,大家晚点儿去,这会儿也该走了,不得不委屈我在家里多坐会儿,等他们收工了再聊。
事情既然是这样,我当然不能妨碍他们出工。于是大人们纷纷站起来拿上各自的工具走了。二嫂子还在厨房里拾掇猪头猪蹄之类,琴出任临时的托儿所所长,一边领着四个孩子玩儿,一边也带着我参观她家的房前房后。房前的园子里,除了种着蔬菜之外,还埋着她的母亲。她说,在农村,这叫“死人看家”,本来不是一件好事情,可如今公社化以后,再没有坟地可批,她母亲生前坚决反对火葬,只好这样办了。她家的房后是一条小河沟,水很浑,只能洗洗农具或用于灌溉,不能洗衣服。趁孩子们走远的工夫,她指着最大的一个姑娘说:这是二嫂子的孩子,但不是二嫂子生的。二嫂子十七八岁的时候当过舞女,相当漂亮,解放后取缔了舞女,她这才嫁到了张家来。但是她不能生育。一九六○年,有一帮逃荒的从这里过,有个两岁的小姑娘已经饿得奄奄一息,她出于好心,给留了下来,如今已经七岁了。今天是星期天,不上学。又指着最小的一个说:这个小小子,是二嫂子的儿子,不过是三嫂子生的。三嫂子已经有一儿一女,第三胎又是个儿子,就给了二哥。
我们从房后转到街上,我想再走走,琴就打发大丫头带着孩子们回家,我和她一直向东走。在路上,她很直爽地告诉我:她手头可是一个钱也没有。退职回来发的三个月工资,早就用完了。这两次进城与我会面,车钱还是三哥给的,因为全家只有他一个人按月发工资,其余人都得等到年底分红才见得到钱。她身上穿的几件衣服,还都是当售票员的时候做的,都已经很旧了。她跟我走,别指望家里会给她做件新衣服。不过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父亲也发了话,她跟我走,算是我帮她家解决了一个大困难,所以也不问我要一分钱彩礼。而她去新疆之前,还必须买一些东西。为此,她问我一共有多少存款,除了给她留一张回北京的车票钱之外,能不能给她买几件衣裳。
这个问题,其实她不问我也要跟她说的。我告诉她:我一个月挣三十二元工资,除去一个月十五元的伙食费和两元钱零花,每月能攒下十五元钱。两次回上海探亲,车票是能够报销的,但总要给父母亲买些东西,所以现在手头一共只有二百多块钱。不过我也告诉她:我有一个好朋友,听说我要上新疆,又要娶媳妇儿,会支援我一些的。因此,我计划明天带她进城去买一些衣服和带到新疆去使用的东西。
她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说:“我知道你们农业工人工资不高,可是没想到每月只有三十二元钱,更没想到你一共只有二百多块钱存款。拿着二百多块钱就想娶媳妇儿,也就是碰上我了……”
我们一走走到了管庄。这里虽然名叫“管庄”,但因为处于朝阳区和通县的交界,以前却是有名的“没人管”地区,流氓、窃贼成伙儿,经常发生强奸、盗窃案子。后来经过大力整顿,现在倒是好了。这里有个建工学院,“文革”刚开始的时候,刘少奇在这里蹲过点。我们反正没事儿,就走进去看看。只见校园内到处都是大字报,有批判刘少奇的,有为刘少奇辩护的。我不了解前因后果,也不知道是谁对谁错,不过是看个热闹而已。
我们回家不久,出工的人大都回来了。一问,才知道公社的出工时间跟农场不一样:早上起得早,六点钟天刚亮就得下地,干到八点钟回家吃早饭,九点钟再出工,干到十二点回家吃午饭,一点半再出工,干到四点半收工,加在一起是八个小时。这样安排,是便于社员四点半以后办点儿事情或在自留地里再干会儿。
这时候三嫂子正帮二嫂子在厨房里忙活,我看见猪头、猪蹄和心肝肚肺肠都在一口大铁锅里炖着,鱼和菜已经做好,放在东屋的炕桌上。
哥嫂弟妹们都在洗脸洗脚,然后换上比较干净的衣服,只有老丈人依旧穿着那件领子和前襟都油黑发亮的脏衣裳。见我们回来,数落他女儿说:“这样的日子口儿,你也不帮你嫂子做饭,跑到哪里去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叫老丫头找你去了。”
我赶紧说这是我的不是,是我把她拉到管庄玩儿去了。有我圆场,老丈人也不再说什么,招呼我和他的孩子们赶紧入席。
按照当时农村的习惯,凡是家里有什么婚丧喜庆,大队干部是必须请来入席的。今天因为我们举行的是“非法”的婚宴,所以大队干部一个也没请。后来才知道,大队支书是琴的叔叔辈,就住在她家南面的一排房子里,关于我们的婚事,他第二天就知道了的。
借来的一张大炕桌,桌上放满了大盘大碗,连放酒杯的地位都没有了。这一临时性的婚宴,不图丰盛,但求热闹。当时农村生活水平很低,平时很少吃到肉,今天能上“八大碗”,就已经很不容易也颇感满足。按照农村习惯,今天既然是我们的喜筵,就应该让新婚夫妇上座。但是从礼节上说,总不能女婿上座而让老丈人屈陪末座,所以推让的结果,是老丈人和我上座,二哥三哥六弟挨着爹,琴挨着我,下面依次是二嫂三嫂五妹和老丫头。炕上坐了十个人,地下放一张小炕桌,桌上是八小碗,转圈儿坐着四员小将。
我对他们全家都不熟识,说话不知深浅,所以不敢多说;他们对我也十分陌生,又不好意思多问,缺少谈话的资料。倒是老丈人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来,兴致盎然地寻找一些话题来跟我谈。说起近来的“文化大革命”,话也就多了起来。他听说我是个知识分子,当过编辑、记者,就问我懂不懂得外语。我很谦虚地回答:我的英文,也就是初中水平。他笑着说:“当年我在城里拉车,倒学了几句洋话。”说着他举了举手中的茶杯:“比如说,‘你喝水’,就说‘油(You )瓦达(water)’。对不对?”我不敢笑,他的三个女儿倒全都笑了起来,还说她爸爸这是在“圣人面前卖《三字经》”,逗得我也忍笑不住。
在这样的场面上,我当然是敬酒的目标。好在我有先见之明,入席之前就声明我是个点酒不沾的人,今天为媳妇儿拜老丈人,不能不破例,但也只能将就着喝几杯葡萄酒。于是我敬老丈人一杯,敬大家一杯,大家合敬我一杯,一共只喝了三杯葡萄酒,就把场面绷了过去。为了避免多喝酒,我喝了这三杯之后,就装出一副醉眼朦胧的样子来,谎称不胜酒力,覆杯告免。大家不知我底细,也不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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