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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劳改与女人们 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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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除了说一些饭菜方面的咸淡之外,谁也没有多说话。我看刘大姐和琴姑娘都吃得挺香,看样子说刚吃过早饭似乎并不真实;小李姑娘不知道是客气还是真的刚吃过,拨了小半碗饭用榨菜肉丝汤泡着吃,也不怎么吃菜。我比比两个姑娘,一个瓜子儿脸,一个柿饼脸;一个脸色红润,一个脸色发绿;一个面如桃花,一个面有菜色;一个鼻梁高嘴巴小,一个塌鼻梁大嘴叉;一个眉清目秀,一个浓眉大眼;一个脸上老带着微笑,美不胜收,一个不说话就把嘴歪到一边儿,似乎鄙夷什么、不满意什么──实际上她并不是真正的歪嘴子,而是一种下意识的毛病,也是缺乏教养或缺少风度的恶习,后来在我的监督下总算硬让她纠正过来了。

我心里想,这个琴姑娘,看起来也是个没搞过对象的大傻丫头,如果有些经验,怎么会带一个比自己漂亮得多的姑娘来作陪?聪明的姑娘,总是请一个比自己长得差些的姑娘来当“电灯泡”,以便对比之下,可以把自己的美衬托出来。不过我又想回来,再要找一个比她长得更丑的大姑娘,恐怕也不容易了。心里话:我的前妻是个名门闺秀,美貌而有风度,而这个小琴,分明是个嫁不出去的“剩姑娘”,要我跟她过一辈子,天天看她的歪嘴子,该有多恶心?吃过饭,但愿她们全都走了吧。

吃完了饭,刘大姐发话了:“我真有事儿,不能再陪你们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两个,是不是到公园去谈谈哪?”

我既然是来搞对象的,当然不能说我没工夫,更不能说有事情去不了。琴姑娘继续歪着嘴,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在这样的场合,意思就是不反对。小李姑娘很知趣,知道她的“观察员”任期已满,忙也说自己还有事情,非走不可。于是出饭店陪琴姑娘逛公园,就成了我的主要任务,也是非演出不可的节目了。

离王府井最近的公园是北海。一行四人步出森隆,送走了刘大姐和小李姑娘,我们就坐电车到了北海前门,买票进园。

那时候,北海公园还没被江青等人霸占,红卫兵大串联也还没开始,各单位都在进行大批判,有闲心出来逛公园的人并不多,少量的游人,多一半儿是外地出差来的。

北海公园我当然很熟。一九五六年秋天我和怡结婚的第二天,就在这里流连了一整日,还拍了许多照片。当年入冬以后,还到这里来溜过冰。但是只溜了一次,她刚刚学会推着椅子在冰上走,就发现怀孕了。自从那次以后,我们再没来过。一九五七年秋天她回上海去生孩子,我闲得没事儿,写文章为储安平辩护,招来了万炮齐轰。等到她产假期满回到北京,我的右派帽子已经扣上了。如今十年过去,这里的景色依旧,只是身边的人却换了一个,真是天上地下,无法相比呀。

我感慨万千。想到既然来了,干脆就高高兴兴地玩儿半天吧。我租了一条船,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划向了湖心。

秋高气爽,凉风宜人,蓝天白云倒映在水中,随着碧波荡漾,此情此景,与十年前一模一样,只是当年的人儿已经不在了。我沉浸在绵绵的回忆之中,信口唱起了当年划船时唱过的歌:当我离开亲爱的故乡哈瓦那,亲爱的姑娘靠在我身旁……

“那是封资修歌曲,不让唱了。”对面忽然响起琴姑娘半似严肃半似玩笑的话音,接着她用半压低了的嗓音唱了起来:我们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场……

唷,没想到她脸蛋儿不美,嗓子可又脆又甜。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好!”接着又喊:“放开嗓子唱!”

“戈壁沙滩变良田,积雪融化灌农庄……”她果真放开了嗓子,嘹亮的歌声沿着湖面向四周飘荡,招来了邻船中情侣们羡慕的目光。

有道是“一美遮百丑”,她的纵声一唱,立刻扭转了我对她视觉上的反感,而从听觉上对她好感起来。等她唱完了,我夸了她一句:“你的嗓子还不错嘛!”

她一歪嘴,似笑非笑地答:“那年我考新疆歌舞团,唱的就是这支歌。”

“考取了么?”

“考取了。”

“那怎么不去呢?”

“我初中毕业以后,家里供不起我上高中,是我自己悄悄儿去报名投考的。那年我刚十七岁,我妈说我年纪太小,新疆离北京太远,不让我去。”

“如果现在还叫你去新疆,你去么?”

“去,干吗不去?只要给我安排工作,我就去。有工作,总比这样赖在家里让人家养活的强。是人呆的地方,别人敢去我就敢去。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哪!反正我妈死了,我爸也不管我。”

好。性格够坚强也够开朗的。我对她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分。

本来,我只想陪她逛半天公园,然后打发她回家算完事,并不想探问她的身世。如今听她一唱一说,我就顺着她的话茬儿,问她不去新疆,后来去了哪儿。根据她的回答,大概情况是这样:她初中毕业,下面还有一弟二妹,家里供不起她上高中,考上了新疆歌舞团,她母亲说她年纪小,反对她离家远走,可是她又不肯下地干活儿。好不容易找了门路托了人情在社办的地毯厂里学了一年多徒,她嫌那活儿老有碎羊毛吸进肺里去,容易得职业病,也不想干。后来多亏她那个在公汽六场当书记的叔叔给她开的后门,总算进六场当了公共汽车的售票员。

才干了一年多,体检中发现她有肺病,很可能就是在地毯厂的这一年多时间中得的。她们地毯厂的女工得肺病的人特别多。进医院治疗期间,四清运动开始了,有人检举她叔叔任用私人,而且所用的人还是农业户口。她叔叔没有办法,只好一边检讨,一边给她办了退职手续。她工龄短,只给她发了三个月的退职金。如今肺病倒是基本上好了,可是没工作,靠哥哥和弟妹们养活她,有吃的,没花的。也有人给她介绍过对象,可她属羊,而且是腊月里生的,加上她十个手指头一个“斗”也没有,都是“簸箕”。农村人迷信,第一说腊月羊没草吃,命苦。第二说十个“簸箕”的姑娘不敛财,要败家,不论有多少财产,早晚都要让她给“簸”出去。第三她要求的是“工作”,绝不下地干农活儿。农村人娶媳妇儿娶的是劳动力,不是娶摆设供品,要娶摆设她也不够格,所以提一个吹一个。她现在的处境是:只要有人给她安排工作,不论多远,她都肯去。反正她家人口多,谁也不留她,她也不恋谁。

我沉默了许久。这个姑娘,初中毕业,比张永贤的媳妇儿文化高多了,性格也还开朗,至少不酸不肉,说话痛快,何况嗓子还挺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脸蛋儿长得不漂亮,特别是那绿色的脸和瘪鼻子。仔细一想,她生过肺病,身体本来就弱,在人口这样多的家庭中,没有好东西吃,缺乏营养,脸色不好是必然的。再说,如果她长得漂漂亮亮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个“摆设”,何至于到今年二十三岁了还嫁不出去?再想想自己,论人,三十四岁了,在农村人的眼睛中,已经是个半老的老头子,活了半世的人,不但一事无成,打成右派以后,劳改了几年,到今天才算离开劳改农场,实际上是以“充军新疆”作为代价的;论财,一个月挣三十二块钱,还不够一个城里人生活的,到了新疆也许能增加几块钱,但是新疆东西贵,加了等于不加。以这样的条件要想娶个漂亮媳妇儿,还要人家离乡背井,跟我上新疆去,岂不是痴人说梦、根本不可能么?看起来,今天的我,也只配找个“烧糊了的卷子”瞎凑合着过下半辈子了。我们两个,谁的条件都不好,都只能迁就一下,谁也别挑剔了。何况我娶媳妇儿的真正目的,只为拿她当招牌,好给我换取一间十平方米宽的小房间,好有个自由活动的小天地。既然如此,何必斤斤计较女方的相貌呢?想到这里,我突然问她:“我最近有可能要调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去,你能跟我一起上新疆么?”

我的单刀直入,倒没有使她吃惊,而是很镇定地说:“关于你要去新疆的事情,刘大姐倒是跟我说了。刚才我也说过,只要给我安排工作,别说是新疆了,就是西藏我也敢去。我是个农业户口,不离开北京,我别想找到工作。这个我早想过了。问题是我对你还不了解。到新疆去不用考虑,是不是跟你到新疆去倒是要考虑的。”

她的话既痛快,也在理。她当然知道自己的条件差,但是差尽管差,也不是摸着有脑袋的就算一个。这是一个女人一生的大事,我慎重,人家就不慎重了?

于是我只好拣那要紧的简单介绍我自己,除了说说家里都有什么人,主要说的是怎么划的右派,怎么离的婚,以及现在为什么要到新疆去,等等。

她听了,沉吟半晌,这才说:“看起来,跟你去新疆,还不如上次我自己一个人上新疆好。那会儿我如果去了,是新疆歌舞团的学员,这次如果去了,干什么还不知道呢。不过我的要求也不高,只希望当个女工,不论什么工种都可以。我生过肺病,干不了农业活儿。这样吧,今天咱们谁也不要把话说死了,我先回去问问我爸和我哥。尽管事情要我自己拿主意,可他们总是我家的大人,水大漫不过鸭子去,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也是礼儿上的事情。”

看起来,她自己本人已经有了跟我去新疆的意思。要不然,也用不着征求家里人的意见了。

于是我们说定:大家都考虑三天,三天之后正好是我的休息日,星期日上午九点,我们到天坛公园西门见面,是成是散,那时候再说。

出了北海,我送她上了开往朝阳门的电车,然后自己趁往南的电车,到森隆门口取了自行车,回到团河农场。

焦守信问我见面的情况和感觉如何,我如实作了回答。焦守信说:“那姑娘我见过,模样儿是没有,人倒是不坏,性格也开朗,并不婆婆妈妈。她那么大姑娘了,农村户口,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能总吃家里的,除了嫁人,也没有别的办法。你们两个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也可以说是有这缘份,你就别再犹豫了,大家就这样凑合着过吧。”

过了一天,星期六上午召集全大队的就业人员开会,宣布了批准去新疆的名单,正如焦守信预测的那样,果然有我而无他。

根据所公布的名单看,被批准去新疆的人,大致是这样两类:第一类,年轻力壮而又没有家室之累的,这一类人中,几乎把流氓、小偷儿、少年犯、右派分子的绝大部分都包括在内了。与我同一个班的小改、小茅,是两个回民,都是从少年犯管教所放出来的“少年职工”,经常惹事生非,不服管教,是队里最头痛的人。小改膀大腰圆,是个摔跤能手,只爱打架,自己从来不偷,至于别人偷来孝敬他,则不在此例。小茅是个神偷,外号“东四三飞”,据说东四附近的房顶,他几乎没一处没爬过的。这次去新疆,他们当然是“榜上有名”的了。右派中只要没有家室的,几乎“一网打尽”了,连四五十岁的“老光棍儿”也不例外。第二类是虽然有老婆但是没家室子女之累的。这一类人上无父母或虽有父母而另有兄弟姊妹可以照顾的,有老婆却无子女,老婆也没有正式工作,有的人甚至连个家也没有,称为“有家无业者”,例如老婆在天堂河农场的人,当然也包括近期突击结婚的人在内。至于老反革命,则几乎一个也没有。因为这些人不但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都有家室之累,而且是最服管教、干活儿也最巴结认真,种葡萄技术上都有一手,是农场的“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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