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这倒害苦了她:过了不久,她就被学校开除,送到这里劳动来了。至于政府部门怎么答复王太子的,咱们不知道,不敢乱说。我想绝不会有什么好话,无非说她作风不正,是个女流氓,已经被学校开除,送农场改造了这些话吧?”
我一听这个‘七王妃’的父亲原先在苏联大使馆当翻译,是个右派,而且在公安局劳改,不由得一震:“你知道她父亲叫什么名字么?”
慧芳摇摇头:“她在我们这里是个出名的人物,她的事情,大伙儿基本上都知道。要问她父亲叫什么名字,那可就谁也不知道了。”
不料“刀马旦”把脖子一梗:“谁说没人知道?姑奶奶我就知道。她父亲姓王,叫王天意,就在咱们大兴县的团河农场右派队劳动教养。上上个星期天,‘七王妃’去看她爸爸,还是我陪她去的呢!”
我心里好像压上了一块铅,神情沮丧地低下了头,不想再问下去了。世界真小。怎么转来转去,尽碰上“自己人”?她说的那个王天意,应该叫王天乙,也是团河农场“三余庄庄员”之一。上上个星期天他女儿来“接见”,我们大家都看见的,而且一致评为是“右派崽子”中最漂亮的姑娘之一。我们只看见老王抱着女儿哇哇大哭,事后他也没说自己女儿已经进了天堂河,没想到这个无辜加不幸的秘密,却让我无意中探索到了。
正在这个时候,钟声响起,这是下班钟,也是开饭钟。房间里的人像开足了发条的玩偶,登时乱转乱窜起来,还在被窝儿里焐着的,赶紧蹬上一条长裤,披上一件外衣,乱哄哄地拿起饭盒饭盆,像牛羊出圈似的,纷纷挤出房门去。慧芳向我打了个招呼:“舅舅你坐着,我打饭去。”拿起饭盆来也走了。
这时候,房间里只有一个人没动:就是北墙根儿那个端坐看书不顾天塌下来的戴眼镜的文静姑娘。尽管房间里的人几乎空了,她却无动于衷,依旧低头入神地看她的书。
我踱到她跟前,搭讪着跟她说话:“大伙儿都买饭去了,你怎么不去?还不饿?”
她抬起头,礼节性地向我笑笑:“正因为大伙儿都去了,所以我不去。”说话中分明带着南方口音。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赶这个热闹?不随这个大流?”
“真有热闹,我还是想看的;真正的大流,我当然随着,我干嘛要逆时代潮流而动?不过这时候去排队买饭,却是一种浪费,纯纯粹粹的浪费。即便早去的油水大,多给,可那排队的时间白白丢了,岂不可惜?再过半个小时我去买饭,窗口前面一个人也没有,直去直回,该有多痛快?可惜好多人就是想不通这个理儿,一听见钟声响,就好像,就好像饿鬼抢投胎似的……”她莞尔一笑,似乎觉得自己的比喻太粗俗了点儿。
“你看的是甚么书?”
她不回答,却把书一举,把封皮朝向了我。我学过三年俄文,尽管多年不用了,单词也还记得一些,不由得略略有些吃惊:“托尔斯泰的《复活》?你能看懂俄文本?”
“我是俄专的学生,差几个月就毕业了。”
“怎么上这儿来了?”我这是冲口而出,说完了自己又后悔,这里的人,个个都是一本小说,故事也都不简单,这样的问题,对眼前这样的人,是不应该问的。
“这个无可奉告。不是国家机密,而是无法跟您说清楚。很可能咱们是两个体系、两个世界的人,彼此之间,永远不可能相互了解的,还是不要浪费精力和时间的好。”
“这个我看得出来。在这里,恐怕谁也不会理解你……”
我本来打算多说几句的,再一想,在她的眼睛里,我也是个庸碌小人,仅凭几句话,她也不可能理解我。彼此都是匆匆过客,又何必多费唇舌呢?
这时候,捷足者已经打了饭回来,在各自的炕头吃起来了。菜是西红柿熬茄子,人称“焦赞孟良──红黑二将(酱)”,大米饭倒是挺白的。不久慧芳也端着饭盆回来,饭盒里是一个麻辣豆腐,饭盒盖儿上是回锅肉,另一个饭盆里是四个葱油花卷儿。──这是干部食堂打的饭,也是老队长对我的特别照顾。
吃饭时间,也是这帮女将们最活跃、最开心的时间。说不完的新闻和轶事,当然是以桃色新闻为主。也许因为今天有我这个男宾在座,大家还特别收敛了一些呢。
我吃了两个花卷儿,饱了。这时候,先买到饭的人已经吃完,一个个正在“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弄得房间里烟雾腾腾;后去买饭的人也陆续回来,正在“欢快热烈的气氛中共进午餐”。
我一眼看见小桂芳也叼起了一支烟卷儿,想起进门来之后一直没有跟她说话,有点儿冷落她了,就借题搭讪:“你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也学会抽烟了?”
“我都十五了,还小哇?告诉您也许您不信,这个玩意儿,我已经抽了两年多了呢!”
“那么你说说,你为什么要抽烟呢?”
“解烦哪!”
“小孩子家,也有烦恼?”
“烦事儿多着呢!比谁都多!”
“噢?你倒是说说看?”
“休息了,别人都回家,就不许我回去;别人都有朋友,就不许我交朋友;别人都上公园,就不许我上公园;别人都可以穿裙子,就不许我穿裙子……还有许许多多事情,别人都行,一到我这里就都不行了,你说烦不烦?”
我笑了起来:“这还不简单?就因为你年纪小呗!就拿抽烟来说,不管别人抽不抽,我就劝你不要抽。我不跟你讲大道理,更不强迫你,我只问你一句:你心里烦,抽支烟,就不烦了?真要有这功能,我也抽!只怕就像借酒浇愁一样,结果是愁上加愁吧?”
我这一席话,说得小桂芳哑口无言,却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起来。
又坐了一会儿,我知道饭后是她们法定的午休时间,一个大男人留在女工宿舍里,总不方便,看看天气,雨已经不下了,就起身告辞。
慧芳也不留我。我提起半导体盒子来,跟刚才说过话的几个人点了点头,算是告别。她们要我下次路过这里的时候再来,“黑桃皇后”说了声“下次我还愿意挨您的罚”,小桂芳还再次跟我挤挤眼眼,给了我一个甜甜的媚眼。我嘴上答应着,心里知道:这种戏,偶尔上演一次倒还可以,经常演出,可就要露马脚了。
慧芳一定要送我到汽车站。既然她成了我的外甥女儿,戏不能不演得更像些,何况我还有许多话要问她呢!
一出大门,我就迫不及待地问她那个能读洋书的女学士是怎么回事情。她说:这个人姓王,江苏省常熟人,在俄专读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阿尔巴尼亚留学生,不久就相爱并且同居了。阿尔巴尼亚留学生回国之前,俩人提出来要结婚,不料她得到的不是结婚证书,却是一张开除学籍的通知书,罪名是“洋妓”!
这里需要特别解释一下:“洋妓”一词,也是不见于现代汉语词典却在公安局内广泛通行的“专业词语”。所谓“洋妓”,按汉语构词法,应该与“洋火”、“洋蜡”、“洋葱”一样,指的是“外国来的妓女”,但是在公安局,汉语构词法也有例外:“洋妓”指的并不是“外籍妓女”,而是指专门接外籍嫖客的中国妓女。尽管从构词法角度看是不通的,在公安局内部却通行了许许多多年。
那时候,公安局判断一个中国姑娘是不是“洋妓”,其标准只有一条,那就是是不是已经跟洋人睡过觉,至于跟几个人睡过,是拿钱还是贴钱,倒是不理论的。姓王的并不隐瞒,承认自己跟人家同居过,于是罪名就这样成立了。
慧芳接着跟我说:姓王的“大学士”来到这里以后,心里不服,四处告状,说明自己爱的只有一个人,绝没有跟另外一个洋人有过关系,而且阿尔巴尼亚留学生都是公派的,特别穷,上饭馆大都是她付钱,不但没给她买过一件衣服,连他穿的毛线衣都是她省下补助来给他打的。但是这没有用,告状的结果,是她被送到这里来,阿尔巴尼亚留学生则提前遣返,谁也没有得到好果子吃。
直到今天,她还不服,依旧写了状子到处告:公安局、法院、检察院、妇联、国务院、人大,连党中央接待站都去过了。不但什么作用、什么结果也没有,据队长晚上点名的时候说:所有的申诉材料,统统都转回到分场部来了。管教干事也找她谈过好几次,最后警告她:要是再不收敛,就说明她对自己的错误根本没有认识,就要加重处分;也就是说,她很可能要升一级,从不算处分的“组织劳动”上升为“最高行政处分”──劳动教养了。
我又一次沉默下来。慧芳苦笑着问我:“你听了这些话,心里难受,是不是?告诉你吧,像这样的冤枉,我们这里多了去了。就拿徐姐来说吧,她解放以前当过舞女这不假,不过那也是为了生活,为了供弟弟妹妹上学读书。解放以后,她在印度尼西亚大使馆当打字员,一个月工资好几百,也不知道谁眼红了,说她挣得比副总理还多,愣是不许她在那里干了,还把她给弄到这里来。你说这叫招谁惹谁了?不就是年轻那会儿漂亮点儿,舞跳得好点儿么?可人家现在快四十岁的人了,连个丈夫都没有。刘桂芳是只知道自己烦,不知道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其实呀,谁都比她烦呢。”
她一提桂芳,正是我想解开的迷团之一,就问她刚才桂芳诉的那一大堆苦,究竟是甚么意思。再问她:今天不是天堂河农场的休息日,别人都劳动,她和桂芳怎么倒能到大兴县城里去闲逛。
我这一问,没想到慧芳倒显得很为难的样子,犹豫了好久,这才说:“她的事儿,按说我是不应该告诉您的。跟您说实话吧,她的事儿实在太恶心,不大说得出口;不跟您说实话吧,辜负您冒险进了一次女儿国,不收集点儿真实素材回去,又太冤枉了。桂芳的爹,听说是国民党的一个团长,四九年死在战场上了,留下了孤儿寡母,无法生活,流落到北京来,她妈只好嫁给一个在天桥打杂混饭吃的汉子做填房。对方也有一个儿子,一家四口,日子过得很不松心。时间一长,桂芳其实还没有长大,爷儿俩都打开了她的主意,在她十二岁那一年,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总之是爷儿俩都得手了。
这孩子发育得早,十三岁那年就怀了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爸爸的还是哥哥的。学校里发现了,她怕家里打闹、妈妈受苦,还死活不肯说实话,结果落了一个开除处分,强制做了人工流产以后,给送到这里来了。这事儿一做开了头,她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了,干脆就指着这个赚钱,每逢休息日,她就到天坛、陶然亭这些夜里没有路灯的公园去卖,让派出所逮住好几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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