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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劳改与女人们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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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堂”里的笑声

多变的天,有点儿像小孩子的脸,哭笑无常:车子开出黄村车站的时候,小雨已经停住,仅仅不过十几分钟,车到天宫院,那斜风细雨又来劲儿了。好在下车以后往东走不远就看见一排排灰色的平房,二分场已经在望了。

我正要催促她们两个紧走几步,小桂芳倒站住了,歪着个小圆脸儿问慧芳:“张姐,你就这样把‘舅舅’带进分场去么?”

慧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站住了脚,反问:“我不带他,他进得去么?”

桂芳做了个鬼脸:“你就不想想,固安到北京的车,是打南边来的;咱们的车,是从北边来的。怎么就那么巧,一南一北两趟车同时到达天宫院,偏偏又碰上了你舅舅?”

慧芳“噢”了一声,醒过茬儿来,转身对我说:“看见没有?进大门西边第一排房子,就是分场部。我们两个先回中队,你慢慢儿走。碰见值班的问你,你就说是‘接见的’。就凭你的模样儿,她们不敢怎么着你。管教干事要你登记,你可别忘了你叫赵振华,我是三中队一班的。”

我连连点头。小桂芳向我飞了一个媚眼:“干这种事情,胆子要放大点儿,自己认定张姐就是你的亲外甥女儿,心里就不会发慌了。”说完,冲我嘻嘻一笑,拉着慧芳,迈着小碎步,低着头、顶着雨飞也似地往前走了。

这一带地方,都是沙土地。天宫院村子附近,一个个全是大沙包,所以虽然刚刚下过雨,现在也还下着,可路上一点儿也不泥泞。进入农场区以后,土地就平整多了。农道的南面是葡萄园,有的葡萄已经摘光,有的篱架上还挂着一串串鲜红的玫瑰香葡萄。因为下雨,没有人采摘,只有几个半老的妇女龟缩在用苇席搭的窝棚里向外探头探脑,看见我手里提着东西,只顾走路,既没有拦我,也没有问我。

农道的北面,是一块刚刚开垦的处女地,已经修好了排灌系统和栽植沟,有的床面上挖出一个个深坑,看样子,大概打算种果树。

慧芳要我慢慢儿走,以免她前脚刚进门我后脚也到。但是在这淅淅沥沥的连绵秋雨中,我连雨伞都没有一把,要我安步当车,不但难为了我,环境气氛也都很不相当。可是我不得不听从她的安排,让自己装出一副对周围的一切都十分感兴趣的样子来,东张张,西瞧瞧,有时候干脆还驻脚凝神远眺,以便把在路上的时间尽量拉长。

走过了三五百米,离分场大门越来越近了,忽然一个奇异的场面吸引了我:一条果树栽植沟上,有三个姑娘在雨中劳动,远的两个看不太清楚,农道边儿上的一个,穿一件白色长袖衬衫,罩一件深红色毛线背心,也没戴草帽,头发上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有的在下巴那里滴落,有的就流进了脖子里,身上当然没有一处是干的,裤腿上更沾满了泥沙,手持一把桃形锹,正在挖一个果树栽植坑。她站在坑底,一锹挖上来的沙土,有一半儿掉回坑底里去了。

那种不是干活儿的架势,那种狼狈的样子,不用问就知道是个从来没有经过劳动锻炼的新进人员。我不禁有些同情起她来,反正我不忙着赶路,就走过去问她:“小姑娘,下雨天,人家都收工了,怎么你们几个还在坚守岗位呀?”

那姑娘抬起头来,用袖子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呀,好漂亮的一张瓜子脸,只是在料峭秋雨中冻的时间长了,显得有几分苍白,缺乏姑娘们脸上的那种红晕。她看了看我,见是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神情和语态均不轻佻,叹了一口气说:“今天上午挖苹果坑,定额两个,谁挖完谁走。我从来没挖过,挖上面还行,挖到下面,铁锹耍不开,土铲不上来……”

“什么规格?”

“直径一米,深一米。”

我把东西在埂埝上一放:“你上来,把铁锹给我!”

尽管我用命令的口气跟她说话,可她只是瞪大了惊讶的眼睛,没有执行。过了好一会儿,这才用疑问的口气问我:“您是?”

“我是市局来的,找你们分场部有点儿事儿。我帮你把活儿干完了,你带我到管教股。”

所谓“市局来的”,本是一句模棱两可的糊涂话,怎么理解都行。凡是市级的局,不论邮政局、税务局、教育局、卫生局,都可以叫“市局”。但在某一系统中,“市局”只指本单位的市级局机关。天堂河农场是北京市公安局办的,因此我说的虽然含糊,她的理解却很清楚。一听我是“市局”的人,她不敢多说了,撑着铁锹艰难地从坑底爬了上来,把铁锹用双手递给我。尽管我明明看见她在冷风中有些瑟瑟发抖,苍白的脸上,居然也漾上了一丝儿淡淡的红云。

经过好几年的劳动锻炼,在沙土地上用桃锹挖一个一米深的坑,而且开口一米,对我来说,已经跟玩儿似的了。我根本就不跳下坑去,只站在坑边,用两臂的力量把锹头扎向沙土,再端上来,这一锹沙土,少说也有十几斤。回想我刚到清河农场的时候,用瓦片形的“筒子锹”挖那能把皮鞋后跟粘掉下来的黏胶泥,挖不上三锹就“耍锤”,急得人真想用手去抠,那个困难劲儿,才叫不好受哩!比起这个姑娘挖的沙土坑来,难度大多了。

我一面挖,一面跟她说:“往后如果还干这种活儿,要准备两把锹,一把长把儿,一把短把儿,挖到坑底,就改用短把儿锹。实在没有短把儿,就用铁锨把沙土挖松了,再用一个没把儿的锹头端,也比这长把儿的好使。看样子,你是新来的吧?劳动还没过关?”

她惨笑了一下:“我来了也有半年多了。刚来的时候,用小车平整土地,这里原本是十几个大沙包,都是我们用小车推平的。干那个活儿我还行。后来又到放水班看了一个多月水泵,上个月刚编进生产班来的。干铁锹活儿,我特别不行。”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怎么到这里来的?”我单刀直入地问。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我叫李全真,二十一岁了。我是学舞蹈的,六一年分配到陕西,那边的生活太苦,连肚子都吃不饱,特别我又是跳舞的,更顶不住,就跑回北京来了。在家里呆了一年,没有户口,粮食供应、工作,都解决不了。想回陕西吧,那边又已经除名了,回不去。派出所的民警说:要想报上北京户口,除非到农场去。我想想,干几天农活儿锻炼锻炼也好,先把户口报上再说,就到这里来了。没有想到,这里的人,全是……全是……”

她没好意思说下去,我给他接了下茬儿:“全是流氓、小偷儿,是不是?环境不好,这可就得看你自己的了。你懂得‘出污泥而不染’这句话的意思么?”

她脸一红,低下了头去:“我懂……”

在她手下十分艰难的活儿,到了我的手上,也不过十几分钟时间,就干净利索地收了尾,坑底见棱见角,保证验收合格,绝不会像她干的活儿:坑底像个锅底。我把铁锹递还给她,示意她赶紧收工。

她再三表示感谢,说话正正经经,并没有显示出丝毫的谄媚或者讨好。有她带路,所有关口再也没有人来问我一声。到了大门口,值班的把我带到管教股,她就回自己宿舍里去了。

管教股办公室桌前坐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靠墙的长凳上坐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桃形的圆脸粉白细嫩,简直吹弹得破,薄薄的嘴唇皮,一笑俩酒窝儿,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糯米牙,特别是那两只双眼皮儿的大眼睛,简直大得出奇,已经不是“水汪汪”、“滴溜乱转”、“会说话”之类的词语所能描写的了。我简直奇怪,天堂河农场,怎么尽收罗最漂亮的姑娘?

中年妇女见有人进来,立刻把谈话进入尾声:“那么你就先把怎么从新疆跑回来,跟你一起回来的都有哪些人,一路上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事情,谁能证明,都详详细细写出来。别的问题,咱们以后再谈。”

那姑娘答应着,站了起来。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那辫子之长,超过了膝盖,为我生平所未见。如果解开了,也许能到脚后跟儿吧?

胖胖的中年妇女就是管教干事,姓陈。我说明来意,正在琢磨如果她问我要工作证我怎样找借口,没想到她根本不问我这个,只是翻出本子来,问了我的姓名地址和工作单位,看的是某队某班某人,我照慧芳教我的背诵了一遍,她就打电话叫三中队的队长来带我去“接见”。──这一关居然如此好过,是我所未曾料到的。也许是我的堂堂仪表和从容谈吐,竟把这个老牌警察的眼睛给蒙过去了吧?

来的队长居然是个男人,这可又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不过这个男队长年纪已经五十开外,一副老实农民的形象,估计是个资格老、能力差、文化低的复员军人。他把我带到分场部后面的第三排房子,推开一间房门,朝里喊了一声:“张慧芳,你舅舅看你来了。”却站在门外,并不进去。

慧芳在门里答应了一声,一蹦就蹦了出来。一看见我,扑上来坠着我的胳膊就叫:“舅舅,你今天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您可从来没上这里来过呀?”

我庄重地笑笑:“我去固安出差。你妈说你上个星期休息没回来,叫我顺路来看看你。”

老队长见我们“接上了关系”,瞧那场面也不像是假的,就说:“你们进去谈,进去谈。”

慧芳放开我的手,转身拉住了队长:“我舅舅来了,您不审审他,也得跟他说说我怎么不听话、怎么表现不好、让他往后怎么好好儿地管管我呀!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再说,我舅舅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东西来,总也得孝敬孝敬您哪!”说着,硬是把老队长拉进宿舍里去摁在炕沿上坐下来。

我打量宿舍里的景况:一间大约三十平方米的正方形大房间,东西两边各有一条土炕,每条炕上十个铺位,炕沿上面各拉着一根铅丝,搭着毛巾、裤衩、乳罩之类。宿舍里的人,这时候有焐在被窝儿里的,有坐在炕上干自己的事情或聊天打闹的。刘桂芳看见了我,悄悄儿跟我眨了眨眼睛,没敢招呼我。老队长从衣兜儿里掏出一包“大绿叶”牌香烟来,不好意思地递一支给我。我连说:“谢谢,不会抽。”旁边一个烫着鸡窝头的姑娘笑着损他:“寇队长姓寇人更抠,一个月挣七八十块钱,还抽这两毛钱一盒的‘大绿叶’,要像我们这些挣二百七十毛一月的,还不得抽六分钱一盒的‘蜜蜂’啊?这样的烟卷儿,怎么待客呀?收起你的来,抽我的吧!也不太好,至少是‘海河’的,中不溜儿!”说着,从枕头边拿起一盒烟来,递一支给我。

我赶紧站起来恭谢不迭,连连说我确实不会抽烟,绝不是嫌队长的烟不好。再说,我要是真会抽,出门在外,身上能不带着烟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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