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见我说得在理,也不勉强我,扔了一支给老队长,自己叼上一支,擦火柴点着了,却不理老队长。看起来,她们跟队长之间的关系极为随便,不像劳改队或者教养队的队长,老是绷着个脸,动不动就训人。
老队长自己点上了烟,我就在他对面坐下,摆出一副要跟他长谈的架势来。慧芳急忙给我丢眼色。我一时间不明白她的意思,不便动作。她可憋不住了,抢在前面对我说:“妈也真是!我不是写信告诉她上个星期我临时有任务不能回去,下个星期让我休息四天么?就她老不放心,又打发您来检查我。我问您,我要妈买的手套,您给我带来了么?”
我醒过茬儿来,她这是要我当着队长的面把东西交给她,以便把戏演得更真实些。我顺着他的话茬儿说:“你妈倒不是不放心你,反正我出差去固安,路过你这里,就让我顺便来看看。再说,你来这里都快两年了,我还没来看过你一次呢,不是显得我这个舅舅对你太不关心了么?你要的手套,你妈让我给你带来了。你妈说:过不多久就是中秋,你们单位,中秋节放不放假可没一定,叫我把月饼也给你带来了。”
说着,我把手套和糖果、月饼都取出来,放在她的铺位上。
慧芳抓起一把糖果加上两个月饼愣要往老队长手上塞。这一来,憨厚的老队长有些不好意思了,把月饼放下,只捏起两颗糖块儿来说:“马上就要吃饭了,月饼你就留着到中秋再吃吧。回头你到干部食堂给你舅舅打个好菜,就说是我说的。”说着,站了起来,对我说声“你们聊,你们聊”,就出去了。
队长一走,宿舍里立刻热闹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班长请客吧!”慧芳就抓起一把糖果来往对面炕上撒了过去。一帮姑娘们,原来都在自己的铺位上横躺竖卧着,看见天上下起了糖果雨,立刻扑了过去,像小孩子扑蟋蟀似的,一个个都撅着屁股抢起糖块来。连原本焐在被窝儿里的,也掀开被子,只穿着三角裤戴着乳罩就和大家滚成了一堆儿,嘻嘻哈哈地笑个不住。对面炕上还没有抢完,慧芳又抓起一把来,往身边的炕上撒去,于是两边炕上,全都乱成了一片。
我冷眼旁观,只有对面炕上最北边靠墙脚的一个铺位上,坐着一个戴眼镜、剪短发的姑娘,手里捧着一本一寸多厚的外文书,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在看,就好像在图书馆里,就好像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像一片沙漠。我心里暗暗纳罕:在这种地方,怎么竟也有这样的人?
慧芳的铺位是南头第一个,小桂芳的铺位,就挨着慧芳。因为糖块儿是撒出去的,铺位在中间的人占了便宜,两头的人很难抢到。小桂芳不知道是因为要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庄重的神态来呢,还是有自知之明,心知根本抢不到,只是笑着,没有参加哄抢。慧芳当然不会忘记她,特意挑选几颗高级一点儿的,扔到了她的怀里。俩人对视了一眼,会心地笑了。
这一来,可让明眼人看见了,嚷了起来:“班长不公平,有偏心眼儿!”说着,一窝蜂地拥上来要抢那没有撒完的糖块儿。慧芳见她们来者不善,一不做二不休,把剩下的糖块儿分成两堆儿全撒在两条炕上。于是,除了看洋书的那个女学士和拿着劲儿的小桂芳之外,又一次全都卷进了“哄抢”的旋涡之中。
我买的两斤杂拌儿,总数至少有一百多块,宿舍里现在不到二十个人,就是平均分配,每人也有十来块;这么一抢,可就不公平了,而且慧芳自己连一块也没吃上。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倒有些后悔不该全拿出来,或者专门给她买一斤更好的,悄悄儿再给她了。
热闹的浪潮刚刚平息下去,房门猛地被踢开,冲进来一个全身湿透了的姑娘,嘴里喊着:“这鬼天气,早上还好好儿的呢,说下就下起来,把姑奶奶淋坏了!”说着,先脱了长裤,接着把上衣扒了个精光,从铁丝上拉下毛巾来,从头擦到脚,她那一身皮肤,几乎没有一处不是乌黑油亮的。她冲进门来的时候,瞥了我一眼,明明知道房间里坐着一个男人,可是脱衣服的时候,却连一点儿顾虑也没有,三下两下就把衣服都脱了,只是没有脱掉三角裤,而是在脱上衣的时候,略略侧过一点儿身子去,可是两只丰满而乌黑的乳房,还是坦露无遗。是她进来得太慌忙,没有反应过来房间里有男人,还是她根本就没有羞耻之心,在男人面前脱衣服,早就无所谓了?
她旁若无人地擦干了身上的水迹,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件衬衣来披上,这才再次瞥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终于拉开了被子,钻了进去,把半湿的三角裤也换了。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是不是又去帮那个‘七王妃’干活儿了?”
她一边换衣服,一边回答左邻右舍的问话:
“谁叫咱家我跟她好呢,这叫舍命陪君子,心甘情愿,没得可说。”
“说她是‘七王妃’,她可并不真是王妃呀,怎么就那么娇气,一样的规格,一样的定额,咱们大家伙儿全都早早地完成了,独有她一个人干不了,有你帮着她,还这么晚才回来!”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她这个人,其实一点儿也不娇气。你是不知道,自从她被送到这里来以后,一颗心可还挂在人家王子的身上,一想到他就哭,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你没看她来的时候又白又胖的,现在都快变成瘦猴儿了,哪儿来的劲儿?要是让她一个人干哪,还不得天黑了见?”
“她们班里,就没人发扬一下风格?”
“大下雨天儿的,又都没带着雨具,这个风格,是不大好发扬。各人干完了各人的定额,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整个工地上,就剩下‘七王妃’和‘假正经’两个人了。你们猜,是谁帮‘假正经’干完活儿的?我现在发布最新新闻,我亲眼看见一个男人在帮她干活儿!只是距离远,看不清是谁。我估计,八成儿准是那个赵技术员!‘假正经’有老情人帮她,‘七王妃’的小情人帮不了她的忙,只有我跟她是同病相怜,我不帮她,还有谁去帮她呀?”
“哈,原来你也有个王子爱上了你呀?封你做第几个王妃?”
“撕你的臭嘴,我说的是我们两个都被学校开除,都上不了学了!我长得又黑又丑,能跟她比吗?”
“这可不一定,有爱孙猴儿的,有爱八戒的;有爱白的,就有爱黑的。我要是王子,一定封你做皇后──就叫黑桃皇后!”
屋子里爆发出一片哄笑声。“黑桃皇后”从被子里跳出来要撕那个损她的姑娘。两个人在炕上炕下追了一圈儿,逃的人气喘吁吁,连连求饶:“别闹了,给你糖吃。今天班长请客吃糖,你不在,我替你抢了一大把来,能不说是大姐姐特别疼你么?”
“黑桃皇后”看了我一眼,半光着身子一蹦蹦到了慧芳的面前也就是我的面前:“嗬,好你个班长,保密工作做得可真不错呀!昨天还说你没对象呢,今天就来分喜糖了。老实坦白,什么时候认识的?是自个儿扑的,还是人家帮你拴的?我发扬风格去了,你给我留下多少喜糖?”
慧芳被她说得涨成了个大红脸,嗔着说:“该撕你的臭嘴了!你胡咧咧些什么呀?这是我舅舅!”
这么一说,“黑桃皇后”那黝黑放光的脸上,也飞上了一朵红云,黑里透红,有点儿像是紫色的了。不过她倒不扭捏作态,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到了我的面前,光着大腿,把两个脚后跟一并,胸脯子一挺,敬了一个军礼,一本正经地说:“报告班长的舅舅,我胡说八道,应该受到处分。该怎么处罚,您就发布命令吧!”
她的表演,又一次引起了全房间人的哄堂大笑。我对这个既淘气又义气的孩子很有好感,就手拿起一个月饼来,往她手上一塞,也一本正经地说:“第一,罚你吃一个月饼,第二罚你赶紧穿上长裤,可别冻着!”
她一吐舌头,说了句“这样的处罚,我愿意天天接受”,果真捧着个月饼跑回被窝儿里去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赞叹:“你倒是一个挺好的演员呢!”
她从被窝儿里探出头来:“我本来就是学演戏的呀!”
我以为她在跟我开玩笑,不料慧芳给我做了注解:“她本来是戏校的,学的是刀马旦。翻两个跟头,比你走路还轻松!”
“你今年多大?为什么不读书了?”我想起她自己说的和“七王妃”是“同病相怜”的话来,冒失地问了一句。问过了,立刻又想到不应该这样问。
她却似乎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地说:“过了国庆,我就满十八周岁了。我爸爸是蹬三轮儿的,家里穷,读不起书,干脆就退了学,到这里干活儿来了。”
刚才和她对话的那个女人顶了她一句:“这里挣钱多是不?你倒是不想来呢,可也得行啊!”
她的那张嘴可不肯饶人,立刻反击:“徐姐,你不是在印度尼西亚大使馆里干得好好儿的吗?一个月二三百块钱的工资,比当个局长拿得还多,为什么轻轻松松的打字员不当要到这里来种葡萄?这里的水果好吃,是不?”
那中年女人吃了一个大窝脖儿,抽出一支烟来点着,不说话了。
我连忙用别的话把她们的牴牾排解开:“你刚才说的‘七王妃’,是不是满清皇族哇?”
“刀马旦”吃吃地笑着,故意卖关子,不肯明说:“这可是国家一级机密,政府不让说,‘七王妃’自己也不让我们说……”
“噢,有这么严重?”我懂得她所说的“政府”,其实就是队长。在劳改队,一个小小的警察,开口闭口都可以说“我代表政府”,特别是在宣布奖励或者处分的时候。但这里究竟不是劳改队,也不是教养队,这里的人个个还都是“公民”的身份。于是我转向慧芳:“真是那么一回事儿么?”
慧芳笑了起来:“她是学唱戏的,拿什么都当戏演。你要是听她的话呀,咸盐里能长虫子,两口子都得分家!她说的那个‘七王妃’,跟她同年,今年还不满十八岁呢!事情嘛,其实也很简单,不用保密。你想啊,什么事情要是连我们都知道了,还会是什么国家机密吗?不过队长倒是说过的,叫我们不要到处乱说,要照顾国际影响。您是不是听说过,有个邻国的王太子在咱们北京大学读书?有一次,这个王太子和一个中学联欢,认识了一个女学生,对这个女学生很感兴趣。两个人悄悄儿来往了一个时期,王太子就向这个女学生求婚。他说按照他们国家的习惯,他登基以后,可以娶一百个妃子。
他现在已经有了六个妃子,问她愿意不愿意做第七个妃子。小姑娘的父亲,以前是苏联大使馆的翻译,五七年划了右派,进公安局劳改去了,如今不但家里很穷,就是勉强能维持到她大学毕业,也不会有好工作分给她,所以哪怕就是做第七个小老婆,也觉得比在中国当二等公民强。她这里一点头,王子那边就通过外交途径要正式娶她做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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