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她,她就说是流氓截她,她也没辙;抓不住,她就落几个零花钱。上个星期我们休息,包的汽车都开进来了,我们都准备上车了,有人报告分场部,说桂芳的裙子里面,那条衬裤是带拉锁的。陈干事拦住她掀起她的裙子来一看,立刻发了大火,罚她不许休息,临开车之前,愣把她给扣下了。扣下她,还得一个人看着她不是?这就临时把我也留下了,只为我是她的班长。不过话也说明白了:下次休息,给我补上,桂芳不补。
今天是她闹着一定要上街买东西,我们的老队长是孟良崮战役起义的,也许当年就是桂芳她爹的部下,平时对桂芳就有点儿另眼相看,总说她年纪小,是受害者,处处护着她。这次又开了恩,准了她半天假,让我带着她进城去。”
我没有想到这个年仅十五的小姑娘,竟是一头自觉自愿的小野鸡。再往前想想,这样的悲剧,究竟是谁造成的呢?是她自己,是她爸爸,还是战争抑或社会?我沉默了一阵子,接着问:“咱们俩演的戏,她会到队长那里捅出来么?”
慧芳很自信地摇摇头:“这个绝不会。甭说这个主意是她出的了,即便不是她出的,她这个在福长街长大的孩子,性格脾气我了解,别看她年纪不大,重义气,不出卖朋友,是她做人的第一信条。何况我是她的班长,我管着她的时候,给过她的方便也不少,她不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的。”
尽管我也算是个作家,自谓“阅人多矣”,但是对这个特殊世界里的特殊女人,懂得的实在太少了。我觉得今天收获颇丰,绝不虚此一行。
说话间来到了上午我帮人干活儿的那个地方,我指着一个苹果栽植坑,告诉慧芳这就是我的劳动成果,同时给他描绘了一番那个在雨中挣扎着干活儿的姑娘的模样,问她可认识李全真此人,为什么就没个人同情她,帮她把活儿干完了一起收工。
慧芳首先对我的活儿干得如此漂亮感到惊讶。接着就说:“您帮她完成了任务的那个李全真,跟‘七王妃’是一个班的。她自己所讲的情况,基本属实,不过也有三条没说清楚:第一,她父母亲都没了,家里只有她哥哥嫂子,其实两个人挣钱养她一个绝没问题,可她自己要强,不愿意在家里吃闲饭,一定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还要想办法拿到北京户口,这可好,挣钱挣到这里面来了;
第二,是她自鸣清高,觉得自己没有犯过错误,跟这里的人都不一样,眼睛里看不起人家,处处不合群,还特别爱打小报告,班里甚至全中队的人都不喜欢她,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李全憎’,结果成了孤家寡人,谁都不爱理她了;第三,她自从来到二分场以后,就走上层路线,拼命讨好队长、干事、技术员、统计员这些人,所以这半年多来,她总是干最轻松的活儿。
她不是告诉您她在放水班里干过吗?您不知道,果园放水,累起来累死,闲起来闲死。如果一切顺利,只要开一个口子,让水自己流进床子里去,水到了头了,把畦口堵上,就算完事儿,一天也动不了几铁锹;要是不顺利,埂埝上缺口跑水,堵起口子来,那个紧张劲儿,跟打仗玩儿命也差不多。特别是这里的沙土地,跑起口子来,用铁锹铲土根本堵不住。泼辣的姐儿们,就整个人横躺在口子上,先挡住了激流,再让别人在她身后一锹一锹重新叠起一条埂埝来。
堵完了口子,姐儿几个是人是猴儿也分不出来了。‘李全憎’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哪儿干得了这个?调她到放水班,是技术员的主意。一者放水班的分儿高,工资多,二者技术员可能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她到了放水班以后,只会干一件事情,就是坐在水泵房里看电闸:床子里水满了,要堵口子了,放水的大喊一声‘关闸’,她把电闸一拉;口子堵上了,再大喊一声‘开闸’,她把电闸一合,就完成了任务。
别人放水,一身泥巴,全身湿透;她放水,全身上下,干干净净,连一个泥点子都没有。可她是技术员点名的,连放水班班长都拿她没辙,让她一连轻松舒坦了好几个月,直到前不久她感冒了住院,才发现怀孕已经三个多月。干事再三问她孩子是谁的,她就是不肯说。算日子,是六七月间有的,那时候,她常常上夜班放水,只有她一个人坐在水泵房里,时间、机会的条件都很充份。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她怀的很有可能是技术员的种子。因为整个二分场拢共没有几个男人,除了干部之外,就只有技术员有机会接近她。果园放水,技术员有责任检查、指导,可又没有固定地点,跑到水泵房去睡上三个钟头也不会有人知道。
这个技术员,是从团河农场调来的,听说还是个国民党特务,劳改释放出来的,不但有老婆,孩子都不老小的了。其实,这种事情,在我们这里不说月月都有吧,至少年年有,说清楚了,写一张检讨,进一趟医院,回来躺两天,也没人大惊小怪的。偏偏这丫头死心眼子,咬住了牙关就是不肯说。
这一来,干事也火儿了,干脆不再问她,且看是谁沉得住气儿,还不许耽误天天出工,流产了活该。这就是大伙儿都不爱理她的根本原因,还给她起了一个新的外号,叫‘假正经’。要不是你这个不明底细的好心人帮她一把,只怕到现在她还在那里崴(音w ǎi )泥呢!”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里集中了五百多个女人,而且个个都是惹是生非的“罗刹女”,不懂得什么叫做安份守己,这里的故事之多,可以想见。我不过是偶然地闯进这个女儿国来做两个小时的客人,听到的故事,就够我写几篇小说的了,要是在这里扎根儿,深入生活一个时期,把每一个典型人物的心理状态都摸透了,写一部传世之作,还有问题么?
我们边走边说,终于又到了天宫院汽车站。这里来往的长途汽车多,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一辆车停靠。我这小半天儿的经历,也可以说是一场奇遇,说起来,应该感谢这个临时的外甥女儿。如果我现在依旧是个作家,也许我会以假作真,抓住这条线索不放,来一个顺藤摸瓜,从而写一部《女儿国探秘》的。
但是现在我姓了“西贝”,西洋景不能拆穿,“天堂”之行,可一而不可再。车站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很诚恳地感谢了她,说她给我增加了许多见识。她拉着我的手,真像我的亲外甥女儿似的,靠得我很近很近,居然有了一点儿依依不舍的样子。我见她鼓了好几次勇气,方才用很低的声音问我:“下个星期日,我可以休息四天,能和您再见面么?”
我的天,下个星期日,可不是我的休息日!不过这话我怎么跟她说?我只能潇洒地表示:“当然很愿意再见到你。有许多故事,我还想接着听呢。特别是关于你自己的。”
“那么,咱们在哪儿见?”
“你家不是住在草岚子胡同吗?那里离北海公园近,上午九点,咱们在北海前门见,怎么样?”
“不行,不行,公园我不能去,那里磕头碰脑的尽是熟人,说句话也不方便。”
“那就在电影院门口吧。从你家往西,是胜利电影院,往东是蟾宫,你愿意到哪家?”
“哪家也不行。电影院门口,认识我的人更多。您不能……不能把您的地址告诉我,让我去找您么?”
“我住在西郊,远着哪。再说,单身宿舍里人多,你来也不方便。干脆,我到你家里找你吧?”
“那也不行。我爸脾气不好,一有男的来找我,他就骂人。还是找个远点儿的地方、清静点儿的地方吧!”
虽然她没有告诉我她自己是怎么进“天堂”的,但从她拒绝与我在公园或者电影院门口见面,声称那里熟人太多,就可以想见她当年是一个怎样的“活跃分子”了。我灵机一动:“有个地方,特别清静,离你家也近……”
“什么地方?”
“北京图书馆,咱们在主楼大阅览室门口见。怎么样?”
“好,太好了!到那里,准碰不上熟人。咱们说好了,上午九点,不见不散。”
“不,一过九点要是我不到,就是我临时有别的事情去不了了,你别傻等。”
这时候,一辆车子开过来“嘎”地停下。我急忙迈上车去。车门关上,她在下面大声问:“如果到时候您来不了,那咱们怎么联系呀?”
“我给你家里写信吧!”
车子开动了,她紧追了几步,大喊:“千万别给我家里写信!有时间,就到我这里来吧!”
这个傻姑娘,她怎么就想不到:为什么我不给她留通信地址或者电话号码?
她当然不会想到,我已经骗了她一次,可不想把她骗得太苦了。
第四章 破镜难圆不再圆
从“天堂”回来,我的眼前时时闪现那几个“天堂神女”。
根据我以往与女孩子们周旋的经验,我明显地感觉到:张慧芳和刘桂芳对我都有好感,都希望再次见到我,并希望感情和关系都有所发展。当然,她们两个对我的要求绝不一样:一个是希望我给她带来永久的幸福,脱离这个她并不喜欢的“天堂”;一个则是希望我带给她暂时的幸福,每逢星期假日我会带她去看电影、上饭馆儿、逛公园,做一天我的临时夫人,然后从我这里带走一笔不多也不少的“零花钱”。
自从我进了劳改农场以后不久,原来与我同一个单位工作的妻,也得到了“下放劳动锻炼”的恩遇。当然,这与我戴上了“桂冠”有关系。离京之前,她向法院递交了一份离婚申请。她是“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我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我们两个已经不是一股道儿上跑的车,“划清政治界线”这样的离婚理由,法院连调解也不考虑,派了一个司法警察把一纸判决书给我送来,就算完成了任务。
一九六四年和一九六五年春节我回上海看望父母,有幸与她见了面,她向我说了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苦衷:第一,她是大学毕业生,出身名门,我只有高中一年级的学历,当兵的出身,是个标准的“土包子”,何况她还比我大五六岁。她当初嫁给我,父亲和妹妹是不同意的,只是出于知识分子家庭的教养,谁也不明白表示罢了。我“出事”以后,她父亲和妹妹的风言风语她无法忍受;
第二,她不是一个家庭妇女,不能带着“右派家属”的身份下放而无法工作、无法生活,特别是不能让孩子因为是“右派崽子”而受到歧视;第三,她想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强刺激来激发我的改造决心,以便我早日摘掉帽子,成为新人,重新一家团圆。没有想到的是我们两个从此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而且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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