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政府出来,我们买了几盒烟、几斤糖,又一起到照相馆照了一张二寸的合影,就算是结婚照了。一切该办的手续都办完,回到中队,我却为把新房做在哪里犯了愁。中队根本没有一间空房,即便有,队部也绝不会答应借用。因为事情明摆着,只要一借出去,想收回来就难了。想来想去,只有“气迷心”用过的那半间工具房还有可能借来。但是我与工具员的关系不怎么“铁”,怕碰钉子,想到班长王一民与工具员是多年的老朋友,就托王班长去说情。王班长却帮我出了个主意:找食堂管理员借用澡堂子。
前面说过,我所在的二中队,以前是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办的机关农场,是干部们劳动锻炼的基地,也是蔬菜瓜果的生产基地。后来农场撤消,房和地都交给了团河农场,成为二大队二中队。因此,在二大队的各中队中,二中队的居住条件和生活设施是比较好的,不但有一个像模像样的食堂(别的中队只有做饭、卖饭的伙房而没有可以放桌子坐着吃饭的食堂),而且还有一个澡堂子,内外两间,内间是水池子,外间是换衣服用的,有铺板和凳子。澡堂子归食堂代管,每星期开放一次,平时锁着。食堂管理员马义扬也是个右派,与我的关系比较好。我去与他一说,他只要求我第一不要长期占用,第二到了洗澡的日子一定要把铺盖搬出来。我一保证,他就把澡堂子的门给开开了。
我把我的铺盖搬进澡堂子,同时宣布:“文革”期间,到处都在破四旧,我今天结婚,不敢散发喜糖,但是谁进我的“新房”,烟和糖还是有的。
王班长也是个热心人,他请宣传员用大红纸写了一张贺词,贴在我的“澡堂子新房”内,然后让班内的人分批到我的新房来祝贺,还叮嘱大家千万不要喧哗打闹,以免队部干涉,自讨没趣。
那时候,果园里正是葡萄采摘的旺季,园林工白吃葡萄,那是公开的秘密,虽然是在“文革”期间,也禁而不绝,看见那最大最好的,往大衣兜儿里一揣,就带回来了。因此,在我的“澡堂子新房”里,各种品种的葡萄都有,当然都是“哥儿们”送来的贺礼,而且只能藏在铺底下,不能公开地放在明面儿上。
“老就”结婚,按例也有三天假期。这时候城里到处在斗黑帮、扫四旧,老舍已经跳湖自杀,北海公园已经被江青一伙儿独占,进城没什么地方可玩儿的了。于是我干脆用自行车带上我的新娘子到团河农场四周去转转。离农场东面不远,有一个团河行宫,本是清代皇上秋季狩猎之后的休息场所,如今是团河农场的酒厂所在地,虽然没有经过修整,不过也有苍松古柏荷花池,池中游鱼可数,池边垂柳依依,御碑亭中还有乾隆御笔书写的石碑,不是风景区,也是名胜地。如此广阔的一处胜迹,只有我们两个人在闲逛,多么逍遥!
在“老就”们的婚礼中,除了张永贤结婚办得最风光热闹之外,就数我的婚礼办得最“自在”了。
三天一过,我应该出工了。琴反正没事可干,就跟我进果园,帮我采摘或疏果。她是个不领工资的义务工,别的没有,葡萄管够,品种繁多,喜欢吃哪种就吃哪种。琴的一生中,恐怕从来也没有吃过这样多这样好的葡萄吧。
不久就到了我们的休息日。我用一毛五分钱一斤的“内部价格”买了两箱子葡萄,每箱二十斤,当然都是最大最好的,又用五分钱一斤的价格买了一箱子疏下来的葡萄珠儿,也是二十斤,带回家去,与家人共享。我买的那箱子葡萄珠儿,是精选的。怎么回事儿呢?原来葡萄上市之前,要经过一道“疏果”的工序,把未熟的青粒或太小的葡萄珠儿剪去。出口的葡萄,凡是小于一分钱硬币的葡萄,都要剪掉。那时候,二中队还有一项特殊的任务:给市政府某首长疏剪“特供”葡萄,每天四箱,每箱二十五斤,每天下午由首长秘书开着小车来取走,当然是不给钱的。或者说是“统一划账”的。这种“特供”葡萄,要求比出口葡萄的个儿还要大,因此规格和档次往上提,凡是小于二分钱硬币的葡萄珠儿,都要剪掉。我专门用一只箱子把这些小于二分钱硬币的葡萄珠儿装起来,装满了一箱,让统计员检查过,然后以五分钱一斤的“官价”买下。这种葡萄未经授粉,个儿虽然小,但是没有籽儿,吃起来则一样甜,因此实际上是“价廉物美”的好东西,是穷就业的带回家去给孩子们吃的最好的礼物。
两天休息日转眼过去,等到我们从家里回来,食堂管理员通知我:由于他自作主张把澡堂子借给我作新房,队长已经批评了他。他也没想到琴回家以后还会回来,已经答复队长“下不为例”了。琴跟我回来,如今却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怎么办呢?
采摘期间,几个水泵房都已经住进了看守果园的人,别的地方根本就没有房子。考虑了半天,毫无办法。这时候王班长给我出了个主意:住狗舍去。
就在二中队的东边不远,有一排很漂亮的房子,洋瓦的房顶,绿漆的门窗,每间房子前面都有一个“小花园”,围着绿色的铁栅栏,只是房子和门窗都比通常的房屋要小三分之一。猛一看,倒像是“微缩”了的标准住宅的模型。其实这是专门养狼狗的狗舍。
据说,公安局用的警犬,有的是花大量外汇从外国进口的,要求很高,不但要保持品种纯,而且不许接触太多的生人,因此每头警犬都有一间房间,由专人饲养,那伙食标准,比三个四级工就业人员的工资还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警犬都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于是狗舍一直空着。前一段时间,也曾经有几个“小哥儿们”和“天堂神女”在这里鬼混过。反正门没锁,只用一根铁丝拧着。如果不嫌矮,比住水泵房还舒服。
我犹豫了许久。一种“人不如狗”的感觉油然而生。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跟琴商量:要么让她回家去,要么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她说她不想回家,愿意跟着我。我带她去看了狗舍,房子还真不错,虽然矮了点儿,也有两米多高,一个人是站得直的,比上海的穷人住的“阁楼”强多了。可我们是人,是堂堂正正的人,而且是新婚夫妻,住进了狗舍,总觉得太“那个”点儿。琴虽然没有工作,但总还不是“天堂神女”,让她住进“狗窝”里,我也觉得太对不起她。世界上哪有新婚夫妇是在“狗舍”里“度蜜月”的呀?可是她嫁给了我这样的“摘帽右派”,却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找不到。尽管我认为这不是我个人的耻辱,但是对她来说,却是莫大的羞辱,至少是痛苦。
琴站在狗舍面前一句话没说,两眼却湿润了。我知道她心里难受,狗舍再好,终究是给狗住的,尽管我当时的处境和身价都不如一条警犬,但我究竟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让两个人而且是“新婚夫妻”去住狗舍,未免过于丧失人格。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决定立刻送她到汽车站,让她先回家再说。这时候天还不黑,晚了,怕郊区车没了。
正在这时候,炊事员老钱推着泔水车喂猪来了。原来狗舍的尽西头一间,喂着二中队食堂的两头“伙食猪”,也就是利用食堂的泔水喂养的猪,归食堂所有,与中队办的猪圈不相干。老钱的“家里的”就住在黄村一街,而且是街道的积极分子,因为行动快速,外号人称“快颠儿大妈”。“颠儿”是北京土话,有“行走、小跑”的意思。──当然,所有这些,都是我以后才知道的。
老钱见我们两个站在狗舍前面发呆,就问我在这里看什么。我也不隐瞒,以实话相告。他听了,摇摇头说:“这里怎么能住人?甭说房子太矮,憋气得慌,就是高高大大,总是狗舍不是?再说,这里四面没人,离中队又远,你们住在这里,也不安全。弄得不好,转眼间连被褥都会不见了。”他沉思了一下,又说:“这样吧,让你媳妇儿今天晚上在我家凑合一夜,明天我让我家里的替你在一街找间房间住。哪怕小点儿呢,总是正经房子不是?”
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我走投无路之际,忽然有人伸出了援救之手。等老钱喂完了猪,我和琴就跟着他到了黄村一街。
这是一条南北方向的农村小街,很窄却很长,北头直达村外田野,南头则与黄村大街相通,基本上与村外新修的公路平行。说它是“街”,其实两面根本就没有商店,都是农户。我在大兴县住了那么多年,不但没走过这条街,甚至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街”。好在老钱家住在一街的尽北头,离二中队特近,出了农场管区,穿过马路,再走几分钟就到了。
第二天一早,老钱来上班,告诉我昨天晚上他老伴儿就已经给我找定了房子,就在他家隔街的西面,是一间五六个平方米的小披屋,琴也已经去看过,点头认可了,给房东说定的房租是每月四元钱,另外加电费一元钱左右。吃过中午饭,让我自己去看看,没意见,就这样定下来了。
我连连道谢。没想到他老伴儿办事这样快,真是“快颠儿大妈”,名不虚传。马上就要出工,上午是没工夫去看了,一切等中午再说。
九点多钟,琴找到果园里来了。这几天,她几乎天天帮我采摘疏果,不花钱的葡萄足吃,对果园已经很熟,道口上几个值班的也都认识她,不会拦阻。她一面疏果,一面跟我描绘那房子:虽然是西披屋,面积也小了点儿,但在院子里面,有围墙、院门,不是篱笆墙,跟街路并不直通,在农村还算是比较严谨的。缺点是木板门,门上没有玻璃,窗户是方格子的木窗楞,只能糊纸,也没有玻璃,所以光线暗了点儿。我说:“四块钱一个月的房钱,能够租到就不错了,哪儿还能挑这挑那的?我犯愁的,不是房子不好,是一点儿家俱也没有。我把所有的钱都买了去新疆要用的东西了,如今新疆不去,却要买家里动用的东西,这笔钱,还不知道该从哪里出呢!”
我这话,其实是说给大家听的。琴知道我身边还有一百多块钱,那是她万一要从新疆逃回来的路费。如今“后顾之忧”倒是没有了,这笔钱,当然可以用来“安家”的。
吃过中午饭,琴带我到一街看房子,当然同时也要拜访房东。房东叫周广金,虽然家住农村,却是北京特殊钢厂的工人,一个星期只回来一次,家里的事情都是房东大嫂作主。家里还有她婆婆和好几个孩子,大的已经十四五岁,最小的小姑娘才四岁。昨天晚上,“快颠儿大妈”就是带着琴来找的房东大嫂。房东大嫂也是个极痛快的人,听“快颠儿大妈”说我们结婚以后没房子住,就一口答应,对琴说:“只要不嫌房间小,你们搬来住吧!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们来了,我们还图个人多热闹呢,什么房钱不房钱的。”最后还是“快颠儿大妈”给说了个每月四元的价,大嫂也二话没说,就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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