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对门儿,有两个疯姑娘
安家以后不久,我就发现与我斜对门儿住着两个疯姑娘。一个经常大白天的脱光了衣服满街上跑,一个倒不吵不闹,但是两眼发直,神情发呆,反反复复老说一句话:“军代表是我们最亲的亲人。”
这是怎么回事儿?琴在家里反正没事儿,刚搬来,也要与左邻右舍走动走动,联络联络。不出三天,她就把这两个姑娘发疯的原因打听清楚了。
这两个姑娘都姓李,而且是亲姐妹。她们发疯的原因,姐姐是因为搞对象受骗上当,妹妹是因为单相思。一句话,都是因为婚姻问题而疯的。
当时农村里搞对象,一般都是经人介绍,然后男女双方见面相亲,见一两面,就谈婚娶,婚姻是否成功的前提主要取决于财产和相貌。男方只要有财产,女方只要长得漂亮,婚姻就有可能成功,不存在什么爱情、感情因素。李家两姐妹,长得都不错,特别是姐姐。介绍对象的时候,媒人把男方说得像一朵花儿,不但人品好,家里什么都有。相亲的时候,男方到女方家里来,彼此见了面,都觉得还可以,接着就给姑娘送来好几套新衣服,聘礼的数目也不算少。女方父母到男方家里看看,果然三间瓦房,一屋子家俱,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和收音机样样都有。即便不是富裕的家庭,至少也是小康之家。于是就着手办喜事,贺客众多,场面也不小。只是随着贺客的逐渐散去,家里的家俱也逐渐减少了。办喜事人家,借几张桌椅板凳是很普通的事情,但是家俱一件件逐渐搬走,三转一响都没有了,最后只剩下一张小炕桌,可就不多见了。问题出在第三天:一个邻居来把挂在门上的门帘儿也摘走了,新娘子说了一句“你连个门帘儿也没有哇”,随即把男方给她买的全身衣服都脱了下来扔在炕上,光着身子跑了出来。从此她就疯了。女方要男方把姑娘送到医院去医,新郎官说他不但没钱,为了办婚事,还欠了一屁股账。女方无可奈何,只好把女儿接回娘家来医治。花了许多钱,如今算是好点儿了,但一不如意,还是要脱光了衣服往外跑。
正因为姐姐的婚姻不美满,做妹妹的下了决心要自己找对象,再也不听媒婆的。“文革”开始后不久,因为大辛庄带头制造了大血案,大兴县的公社和大队率先接受部队的“支左”,实行军管,于是黄村一街也来了一个排级干部的军代表。在运动中,妹妹表现得很积极,通过与军管小组的经常接触,对这个军代表产生了感情。可她是个姑娘,又不敢当面向军代表表白,只是藏在心里,闷在肚里。没过多久,上级领导决定支左只支工厂,不支农村,军管小组奉命撤离生产大队。就在军代表离开村子的那一天,妹妹的神智就失常了,反反复复老说一句话:“军代表是我们最亲的亲人。”
好在妹妹的病情比较轻,不影响下地劳动。但是找对象却不容易了。最遗憾的是:她对那个军代表一往情深,而军代表呢,根本就不知道有这样一件事情。
一直到我离开黄村,姐妹两人的病还是时好时犯,总不见好。
第十一章 父亲汇来了安家费,无声地走了
在我安家以后不久,我父亲给我汇来了一百五十块钱,来信中特别说明:这是我自己的存款。
我父亲是个参加过辛亥革命的旧民主主义革命者,早年是三民主义的笃信者。二十八岁了,才进的“浙江法政专科学堂”学法律,因为响应上海五卅惨案带领学生上街游行被孙传芳通缉。经李雪峰介绍,到北伐军中担任团党代表,相当于团政委,一路打到北京。北伐胜利以后,到上海特区法院当法官。“八一三”上海抗战事起,他坚决不做亡国奴,辞去法官不干,带领全家回到浙江缙云乡下,不是单纯的避难,而是全家抗日,他把正在宁波读高中的我的二哥送到中央军校,把在上海实业银行工作的我的大哥叫回来担任抗日游击队的军需,他自己则出任湘鄂赣边区挺进军司令部代理军法处处长。抗战胜利后在浙江瑞安、嘉兴、金华的法院里当过几年推事,临解放前在杭州当律师。上海解放以后,他以老司法人员的身份参加上海市政法研究小组,是九个成员中唯一的一个非党人士。一九五三年我先担任上海市法院处理积案办公室秘书,接着他出任上海市第一法律顾问处民事组组长。我们父子二人,一个在法院内,一个在法院外,干的都是司法工作。一九五七年,我因为写信到《人民日报》去为储安平辩护,被划为右派,我父亲也因为上海市司法局撤消、法律顾问处关张,被调到苏南煤矿去当行政人员。他当时已经年近六十,不想离开上海,就申请退职了。
退职人员,只发几个月工资,连公费医疗都取消了。因此,我父母的晚年,是靠他们的积蓄度日的。
我父亲的毕生追求是“当武官不怕死,当文官不爱财”,在他担任法官期间,我多次亲眼见过他把送礼的人轰出门外去。在治家和教育子女方面,更有股子怪脾气,他在家里,总穿一件打补丁的蓝长衫,节约得近乎吝啬,从来不给子女零花钱。他的原则是:对子女只尽扶养教育责任,不给子女留财产,子女长大成人以后,也不要子女给家里一分钱。一九四八年我在杭州上高中,除了给我应交的学费和食宿费之外,一个学期写几封信、看几场电影都有明确规定,多一分钱不给。我也是因此才大量地写作投稿,为的是挣几文稿费好买书看电影。一九五二年我从部队转业回上海,部队发的安家费(大米五百斤),他给我折合成钱存进银行。后来我分配工作,每月的工资他一个不要,甚至连我平时拿回家的水果、给家里买的煤球等等,他也要折合成钱存进我的折子。一九五四年我奉调北京,他曾经告诉我:我的存折上,一共有二百多元存款了。对于这笔存款,我当然不承认。这次我新疆去不成,艰苦安家,他就从这二百多元中取出一百五十元,给我汇来了。
我掂着这沉甸甸的一百五十元,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父亲已经七十多岁,由于他的固执,我工作以后,确实没有给他汇过钱。一九五六年我第一次结婚,我这个固执的父亲,除了一封嘱咐我们要勤俭持家不要浪费的训导之外,也没有给我汇过一分钱。这一次,在他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收入的情况下,倒给我汇钱来了,而且声称这是我自己的存款。我知道他是什么用意。我的手头基本上已经空空如也,这一百五十元,我只能作为“基金”保存,不是急需,绝不能动用。因此对于这笔钱,我在琴的面前,连提都没有提起。
这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如火如荼,紧张得很也热闹得很。根据中央发布的“公安六条”,劳改机关中的劳改、劳教、就业三类人员不得参加“文化大革命”,而是进行“正面教育”。在“文革”期间进行的所谓“正面教育”,当然主要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加上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解放军,一方面联系自身所犯错误,深挖犯罪根源,一方面联系实际,向一切错误思想和行为作斗争,归根结底离不开揭发、批判这一套。不过所揭发、批判的,只限于就业人员中的错误言行,绝不许涉及到干部。也就是说,只允许横向斗争,不允许向上斗争。联系到生活方面,在“生活集体化、行动军事化”的口号下,除了出收工排队,高举语录牌,高唱语录歌之外,甚至连到食堂买饭也要以班为单位排队去排队回,吃饭也要以班为单位在院子里围成一个圆圈儿集体吃,并由宣传员在一旁大声读报,称为“用毛泽东思想占领每一秒钟”。宿舍内高挂主席像,设立“宝书台”,张贴毛主席语录,还搞什么被褥一条线、毛巾一条线、茶缸一条线之类。至于本来是每周一到周五晚上七至九点的时事政治学习,就从读报、讨论变为讲用会或揭发批判会,有时候开小组会,由班长主持;有时候开全中队大会,由指导员主持。
于是全中队掀起了一个又一个揭发、批判的高潮,把个原来死气沉沉的劳改农场搞得热火朝天的。除了不许写大字报之外,与社会上的“革命形势”也差不多。
在十年动乱中,自始至终我是个没有揭发、批判过别人的人。我有我逃避运动的方法:本来我就是中队教唱歌的“教员”,“文革”期间,号召大唱革命歌曲,我教唱歌的任务很重,每周都要用一个晚上专门教大家唱歌,每次开中队会之前,都要先唱十几分钟革命歌曲。指导员宣布开会之后,要由我指挥唱《东方红》,指导员宣布闭会,还要由我指挥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有的时候,还要由我担任会议记录。因此,尽管我从来没有在大会上发过言,却谁也不敢说我对运动不积极。
这期间,我和张永贤合作,写过一些毛主席语录歌曲,其中以“老三篇”语录歌为最多。我们很巧妙地选择一些意义深远的毛主席语录来谱成歌曲。例如关于“民主”,那时候是根本不许提的,但是我偏偏选了“老三篇”中“现在的世界潮流,民主是主流,反民主的反动,只是一股逆流。这种反动的逆流,企图压倒人民民主的主流,但反动的逆流,终究不会成为主流,总有一天会要被克服下去”这样的语录来谱写。目的是用毛泽东自己的话来批驳他自己的话。因为这是出于“老三篇”中的名句,送到指导员那里去审查,他也绝不敢说这样的歌曲不能唱。
那时候,总政歌舞团军乐队的第二把手赵东晨正在三余庄接受改造。他曾经把整个“老三篇”全文谱写成歌曲,由右派教养队组织成合唱团,在团河农场各队巡回演出。其中有一部分,用的就是我和张永贤所谱写的乐曲。
在我和张永贤的共同策划下,我们还组织了一次“早期革命歌曲联唱”,组织了一支小型合唱队,专门演唱《流亡三部曲》、《团结就是力量》、《民主是什么》等歌曲。
就在“早期革命歌曲联唱”正式演出的那一天,我突然接到我父亲的“绝笔”,一张红格信纸上,只有“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一切服从红卫兵的指挥”这样四句话。我当时就意识到问题严重,意识到父亲可能出问题了。
我父亲早年是孙中山的狂信者,一部《三民主义》读得滚瓜烂熟。靠这部《三民主义》,他当上了北伐军的团党代表,并且身体力行,一切行动都以三民主义为准则,严格要求自己和子女。在国民党统治区物价飞涨、贪污成风的情况下,他能够安贫乐道,不做贪官,正是因为他头脑中有坚定的信念。解放后读了毛主席著作,思想大变,否定了三民主义,认为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从此一变而成为毛泽东思想的狂信者。
我一九五四年离沪来京,一九六四年春节回上海探亲,与父亲整整十年不见面,进屋一看,只见墙上贴着毛主席像,左面写“读毛主席的书”,右面写“听毛主席的话”,横批是“跟共产党走”;又见他每天早上起来,洗脸刷牙之后,先向毛主席像三鞠躬,然后研读毛著,虔诚之极。桌上放着四卷《毛选》,每一页上圈圈点点,还有眉批,可见读得熟透,所写的心得笔记,共有十几本之多,都是蝇头小字,绝对超过四五十万字,比雷锋写的还多。我深知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在“狂信”的前提下出于自觉自愿,绝没有任何人动员他或启发他。因为他已经是个退职的老人,对组织、对政府都没有任何要求,更不想以此沽名钓誉,获得什么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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