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领我看了看房间,里面还堆着一些杂物,看样子以前是小厨房,后来当作储藏室用了。这房间,的确如琴所说,关上房门,暗得就像地洞一般。不过我有办法:房间里四面糊上白纸,窗户不糊纸,改为半透明的塑料布,房间里面立刻就会亮堂起来。我还有一手绝活儿:在房顶拉几根细铁丝,在铁丝上糊上一层旧报纸,干了以后,再糊一层白纸,不用吊顶就是一个“顶棚”,也能够增加亮度。我关心的是房东能不能提供一些床铺桌椅板凳之类的家俱。大嫂笑着说:她自己睡的也是大土炕,家里缺的就是桌椅板凳。这个忙,她帮不上。不过她却给我提供了一条信息:大红门木材厂,每天清早处理不成材的木板,也有六尺多长一块的,每块不过一两元钱,买那么七八块,就够一副铺板了。再买几根方子,也就是方形的短木料,钉两张搁凳,把铺板架起来,不就能睡觉了么?不过这种木材眼下很缺,去买木料的人都是天不亮就出发,等天亮了一开门就蜂拥而入,买木板像抢的一样,好点儿的,一会儿工夫就抢光了。所以要去的话,必须早起,去晚了就没了。
我谢过大嫂,当时就付了一个月的房租,然后打发琴先回家,要她在这段时间内到朝阳医院去放一个节育环,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怀了孕。跟她说定:等我把这个“窝”絮好了,到了下一个休息日,再让她到这里来住。
我把情况向小王队长汇报了,要求适当给一些时间。队长倒是挺同情的,因为我是个“极听话的”标准型“老就”,从来不惹事儿,没给队部添过乱。何况这一次我是因为去新疆而娶的老婆,如今突然变卦,去不成了,“善后问题”,农场不能不管。我没找队部闹去,就已经很客气了,给点儿时间用于安家,怎能说不许?
一连几天我就忙这些事情。木板和方子都买来了,再买一斤寸半钉子,从房东处借来锯子和锤子,钉了两张搁凳和两张方凳,床铺支起来了。剩点儿木料,又钉了一个书架子。我的财产中,除了被褥和一个皮箱之外,还有几捆书。我的“新居”中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没有文化气息。尽管忙得没工夫看,哪怕就拿它当“新房”的摆设,也是好的。
“家”的概念,第一是睡觉的地方,第二是吃饭的地方,特别是有了老婆以后。如今睡觉的问题解决了,吃饭的问题怎么解决呢?要在家里吃饭,就得有锅碗瓢盆,还得有炉子煤炭。何况天气一天天冷了下来,即便不做饭,总也得取暖不是?
锅碗之类好解决,价钱不太贵。一口小铁锅,当时不过卖一两块钱,加上全套炊具,有十来块钱勉强够了。难办的是火炉。当时一个铸铁的新火炉,要卖十多块钱,新的铁皮烟筒,也要两块多钱一节,买四节就要十来块。单这两项,就要花我半个多月的工资。尽管我手里还有几十块钱,但总不能全部花光了,不能不防个万一。“开源”是无望的,只能在“节流”上想想办法。正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那时候,黄村汽车站对面,有一家很大的废品收购站,不但收购各种废品,也出售收购来的废品。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座开发不尽的“富矿”。五十年代,北京的居民冬季取暖和做饭用的大都是“花盆炉”:生铁铸就,下面是三条半尺来高的炉腿,中间的炉身周围套着一圈儿像草帽沿儿似的铸铁花边儿,可以用来烤馒头片之类,所以叫做“花盆炉”,上面是方形的炉盘,有三四个炉圈儿,后面加一个拐脖,可以接烟囱。后来出现了新式的取暖做饭两用炉,炉腿取消了,炉身加长,增加了散热量,于是这种老式的“花盆炉”就逐渐被淘汰了。而废品站中,却不乏这种炉子。那是当废铁收购进来的,当然大都残缺不全。好在它数量多,只要肯花时间翻,东拼西凑,还是可以凑全的。废品站收购废铁是几分钱一斤,卖出来也不过一毛钱一斤,一只二三十斤重的铁炉子,有两三块钱就买回来了。再买几毛钱青灰镗一镗炉膛,就跟新的一样使。铁器无新旧嘛!
废品站里也有旧烟筒。当然都是使用多年,有了窟窿,无法再用的。不过有的是半截儿烂了,半截儿还可以,或者只有少量的几个小窟窿。我就把这种烂烟筒买回来,剪去朽烂的部分,半截儿半截儿地接起来,再用旧布条儿蘸上石灰浆,一圈儿一圈儿缠上,外面再刷一层石灰浆,做到绝不漏气,把比较新的一截放在最下面,承受比较高的温度,廉价的旧烟筒,就又可以当新烟筒使了。只有铁拐脖无法用旧的改造,必须买新的。
房东大嫂过来看了,说我这是“舍命不舍财”,这样的烟筒也敢用,一旦煤气泄漏,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她哪里知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身上无钱,寸步难行啊。不过我对自己的“产品”倒是信心十足的,知道它绝不会漏煤气。退一步说,即便真的让煤气醺死了,也是因为贫穷而死,对穷人而言,不正是“死得其所”么?
人离不开水。有饭吃,还得有水喝。要烧水,最好有一把铝壶。用铁锅烧水,不是有油腥味儿,就是有铁腥味儿。但是买一把铝壶,价格也是十多元。小点儿的,也要七八元。这对我这个每月只挣三十二元还要养个老婆的穷光蛋来说,简直是奢侈品。后来发现废品站中有好多没底儿的破铁壶。这也是早年“老北京”们使用的东西,后来有了铝壶,铁壶渐渐地没人用了。这些破铁壶,有的壶帮还挺好的。我就花几毛钱买回一把来,敲去沉积的水碱,到工具房找块薄铁片儿,自己学着换壶底。叮叮噹噹地敲打了一个多钟头,壶底换上了,外面抹上点儿油灰,烤干了装上水一试,居然不漏!没想到“小炉匠”的手艺并不难学。后来我给人家换过好几把铁壶的壶底儿,手艺也越学越精。张永贤搬来与我同住一个院子的时候,他家的铁壶也是从废品收购站买来,并由我给他换的底儿;李喜兰女儿下乡插队的时候,带走的洗脸盆,也是我换的底儿。换脸盆底儿更容易,找两个罐头盒儿拆开一拼,剪圆了,咬上口,抹点儿油灰,一小时不到就换一只,一分钱不花。那年月,我义务劳动帮人家换的脸盆底儿多了去了。
将近半个月时间的惨淡经营,除了队部特批的三天事假之外,我利用午饭和晚饭的饭后休息时间,像燕子垒窝一样,一口一口地絮我的“窝”,总算四壁和房顶都糊上了白纸,窗户也钉上了半透明的塑料布,四尺来宽的床铺,也足够两口子同时躺下了,锅碗炊具,也勉强凑齐了,米面芝麻酱之类,也按定量向食堂买来了,除了还缺一张桌子,只好用琴的陪嫁──那口樟木箱子暂时代替之外,我的家,已经颇像一个家,甚至可以自豪地说:并不比当地贫下中农的“家”差多少呢。
到了休息日,我不但已经把“新房”布置得井井有条,还从果园里偷偷儿拿出两个葡萄筐来,用铁丝拧上两根木棍儿做成一副架在自行车后架上的“驮筐”,到黄村煤店买了两百块蜂窝煤(那时候蜂窝煤还不定量供应,给钱就卖),生上了炉子,炖上了一锅骨头汤,只等琴来擀面条了。──那年月,食油是定量供应的,每人每月半斤。我自己开伙以后,食堂虽然按月退给我油票,可是根本不够。肉铺里卖的大骨头棒子,七分钱一斤,花几毛钱熬上一锅汤下面条,可以不用再加油,熬过的骨头拿到废品站去,还能卖四分钱一斤。所以那一段艰苦的日子里,我们经常买些大骨头来熬汤,而片儿汤、贴饼子,则成了我家的“保留节目”,几乎天天演出。
下午四点多钟,琴和她的大妹妹一起来了。家里虽然并不喜欢这个只会花钱不会挣钱的姑娘,希望她早日离家,但是一旦真的离开了,却又有些不放心,所以责成五妹一起来看看。五妹比琴小三岁,胖嘟嘟的,不但身体好,做饭也很利索,和面、擀面、切面,一会儿工夫,面条就下锅了。尽管只有白菜、酱油,因为有大骨头汤,味道还可以,姐儿两个吃得还挺香的呢。
五妹也和她姐姐一样,喜欢唱歌也善于唱歌,还是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独唱演员。姐妹俩一高兴,引吭高歌,加上我的男高音伴唱,“新房”里搞得喜气洋洋,不但把房东的几个孩子都引了来,连房东大嫂子都站在房门外面听得笑眯眯的。
当天晚上,四尺宽的一张铺板上,愣是挤着三个人睡觉。我心里暗暗好笑:头一次入洞房,是三个姑娘陪着我;这次算是有了自己的“新房”了,第一次进“新房”,居然还有个“第三者”睡一床!
这时候,张永贤也已经从三余庄调到了二中队,出任二班班长。他见我在黄村安了家以后,早上来上班,下了班就回家去,生活上自由多了也舒服多了。更主要的是:张永贤的家安在延庆,不但休息日回家很不方便,夫妻二人分两地生活,开支也大。因此托我在黄村也替他找间房子。
我的房东周广金,有个弟弟叫周广银,两兄弟的房子在一个院子里,而且是并排的。我知道周广银还有一间朝北的南房,面积比我租的一间大些,里面还有一张床。经与广银商量,同意租给张永贤,房租每月五元。于是不久之后,张永贤也搬来黄村,与我同一院居住了。
我还有琴的一只大樟木箱暂充桌子,张永贤则只有床而没有桌子。他已经有一个儿子,房间里没张桌子,什么事情都只能坐在床上干,当然不方便。
与我同一个班的李群英(原是国家民委的干部,落实政策后出任中央民族大学设备处处长,现已退休),他比我早一些日子娶了个极为漂亮又很有风度的老婆,原来是北京展览馆的解说员,后来下放,嫁了个半文盲的老干部,生活极不协调,只好离婚,如今在鸭场工作,却连个住处都没有,经人介绍,只见了两面,就登记结婚了。婚后他们在朝阳门外神路街附近租了一间小小的民房住。因为他有老婆,老婆又有工作,所以新疆之行,他没赶上。也算是“托老婆的福”没到新疆去受苦的人。他老婆带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为了给这个小姑娘做床,他到附近的废品站买了一块刨花板,几根钉子一钉,就成了。据他说,这种刨花板有的只是缺一个角,并没有别的毛病。一张刨花板有四分厚、三尺多宽、五尺多长,只卖一两块钱,给小孩子做床满够了。我灵机一动:何不买这样一块刨花板回来,自己做张桌子?我跟张永贤商量,他也说这是个好办法,不妨去看看。
转眼又到了休息日,我和张永贤一早就到神路街去找李群英。在他的带领下,到废品站挑了两块相当不错的刨花板。张永贤也是个生存能力极强的人,当时就在李群英家里设计好面板、底板、后板、帮板的大小,又借他的手锯一块块锯开,绑在自行车的后架上,然后又顺路到大红门木材厂买了几根做桌腿、桌档用的方子(方子不紧张,随时去买都有)。我们两个回到黄村,用螺丝钉一拧,两张虽然粗糙但却还算结实的桌子,就制造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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