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之后,姐夫问我印象如何,我说年纪比我小一半儿,未免太小了点儿,怕不肯跟我。姐夫请媒人去问女方的态度,媒人回来说:女方倒不嫌男方年纪大,听说男方有学问,也愿意跟随男方到北京去,但不知道男方一个月挣多少钱,能不能养活她。媒人说我一个月挣五十多元,女方说太少了,没法儿过日子,说是还要再考虑考虑。五十块钱还嫌少,要说三十二块呢,还不把她给吓一跳?
第一个是女方对男方不满意,没谈成。何况姐夫是要我在缙云当“上门女婿”,不是把老婆带到北京去。
第二个是个民办小学教师,三十多岁了,没结过婚,尽管每月工资只有二十四元,却给自己做了一箱子嫁妆,还买了一辆挺新的男式自行车。看起来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姑娘。她家里是富农成份。不过这并不是她嫁不出去的原因,至今未婚的关键性原因,是她右额角一直到眼睛部位有一块很大又很红的胎记,平时都用头发遮着,但也遮不全。女方家里有哥哥和弟弟,因此不可能招婿,只能在女方的学校里安家。
我到她的学校里去看了,不是以搞对象的名义去的,而是以偶然路过进去“随便看看”的名义去的。一个小小的山村,村外有一座祠堂,这就是学校,全校就她一个人,既是老师,也是校长,还是工友,全班里共有五十多个学生,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学生都在这里了,当然所有的课程都由她一个人教。应该说,这样的本事,我还没有。见面的那一天,她听说我从前是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很虚心地请教我汉语拼音中in和ing ,en和eng 怎么区分,对我的水平还是挺佩服的。
但是我发现她的脸上不仅仅额头上有一大块红色胎记,脸上别的地方点点滴滴地还散布着许多小红点,好像她的脸被砍了一刀,不但伤口上大出血,还溅了一脸血点点似的,说心里话,我看着都有点儿害怕,只好婉言谢绝了。因此媒人在女方面前提都没有提起。
这第二个,算是我不敢领教。
第三个是一个烈士的遗孀,家里有三个儿子,最大的十三岁,小的才四岁。她的丈夫是个工人,还是个共产党员。一次在溪边发现有人溺水,他下水去救,结果救起了别人,他自己却溺死了。他被认定为烈士,发了抚恤金,三个孩子每人每月发八元救济金,一直到十八岁为止。如今她自己在壶镇十字街头摆摊儿买甘蔗、荸荠,家里生活十分困难。媒人带我到壶镇街上她的摊位前直接与她见了面。这是一个小个子女人,三十五六岁年纪,头发梳得光光的,围着雪白的围裙,一副干净利落的样子。她见我穿着呢子大衣,皮鞋贼亮,还戴着眼镜儿,不知道我是个多大的干部,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开口就说:“你在北京当官……”媒人是她那个村的村干部,立刻纠正她:“不是当官,是当干部。”她接着说:“我们是乡下人,没读过书。不过我会洗衣服做饭,可以伺候你。”媒人又纠正她:“不是你伺候他,是互敬互爱,共同帮助。”她接着说:“我一听说上北京,心里是很愿意的。可我的三个孩子都还太小。能不能再等我两年,只要我的大孩子能自己做饭,能照顾两个小的,我就跟你走。”说着眼眶里涌出了泪水。
面对着这样纯朴的女人,我能说什么呢?我只好说:“你的孩子还太小,离不开母亲,过两年再说吧。”我感到自己像一个骗子在欺骗她,也想到清河农场有许多家属就是这样以“上北京”为钓饵骗到手的。我真不忍心告诉她我是个“二劳改”,不是什么官儿。她也不想想,如果我是个官儿,怎么会回缙云来娶她?
出于我的意料之外,她对我的话没什么反应,却蹲下身子去,摸了摸我的皮鞋,惊讶地问:“这鞋,得一百多块钱一双吧?”
她说的还真靠谱儿。我的这双鞋,是一九五三年在上海买的英国产最高级的宽边硬底皮鞋,是专为进舞场买的。当时的价格只要五十多块,将近我一个月的工资了,这还是处理解放前的存货,打了对折的。我穿着这双鞋进的劳动教养收容所,天冷以后队长发给我一双劳改棉鞋,才把它换了下来,从此一直保存着没穿。这次回浙江,实在没鞋可穿,这才把它穿出来了。
回到姐夫家里,我告诉媒人说:“如果她没有这三个孩子,这样的女人是最理想的。但我不能为了自己娶媳妇儿让三个孩子失去母亲,成了孤儿。像她这样的情况,最好还是带着三个孩子改嫁,或者招一个女婿进来。”媒人说:“农村人讲究‘田要亲耕,儿要亲生’,她三个都是儿子,谁愿意娶个带着三个儿子的女人哪!招婿吧,她现在家里除了三张嘴之外什么也没有,只要是有劳动力的人,谁愿意到这样的人家来给别人供养儿子?再说,如果是外村人,这户口也还报不进呢!”
媒人走了,我给姐夫说:“有一句话我不好意思说出口:即便我愿意进这家人家,也愿意给人家供养儿子,只怕儿子长大以后,会说他们的亲爹是烈士,是共产党员,不肯认我这个右派分子的后爹呢!”
在缙云,像这种给人家供养儿子的“上门女婿”老了之后让儿子给赶出家门来的故事我听了不知道有多少了。难道我会让自己也走这条路么?
一连见了三个女人,我姐夫也懂得了像我这样的条件在缙云找个老婆有多难,就不再张罗着给我找媳妇儿了。
第三章 少年时代的知交
我是“八·一三”上海抗战回到故乡的,那年我刚六岁。我在缙云县从小学二年级读到初中二年级,抗战胜利后,才在一九四六年离开缙云,跟随当“法官”的父亲到温州、嘉兴、杭州、金华、丽水这些地方转,直到一九四九年六月在金华参军去了四川。在缙云县的八年时间中,我当然有许多同学。但是三十多年过去,有的连名字都忘记了,有的也与我一样,远走他乡,不知道流落何处。闲谈中,大姐告诉我:我从小学到中学最好的同班同学何同仁,五十年代在杭州中医学院毕业以后,参加一个医疗队到新建区一个梅毒猖獗的村子根治性病,后来一直在缙云当医生,但不知道如今在哪个医院。几年前我大姐在县里碰到他,他还打听我的下落呢。
经她这样一提醒,我怀念起我这个最好的少年朋友来了。上小学的时候,我和他同班又同坐一张课桌。每天上学,不是他到我家来约我,就是我到他家去约他,连课间上厕所都要一起去。他家以前在县前街开春寿堂中药店,那是他家的祖产,即便现在中药店不开了,只要那房子还在,总能够打听到他的下落的。反正从壶镇到县城有直达公共汽车,三十公里路,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就进城寻找这个少年时代的老朋友去了。不过没坐公共汽车,而是借用我外甥的自行车,这一方面是因为当时从壶镇到缙云的公共汽车每天只有两班,车票很难买,更主要的还是为了省几个车钱。
到县前街一看,春寿堂药店果然没有了,原址开的是一家杂货店。进店一问,才知道何同仁一家依旧住在后面,不过现在开的这店不是他家的,所以前后隔开,他家另从后门进出,并告诉我门牌号码。我转到后门去一问,更巧,他正好在家里。
三十多年不见,当年小巧玲珑的何同仁已经发福,胖胖的身子,红红的脸蛋儿,前额的头发已经掉了不少,变成当年他父亲的模样了。不过那脸型基本上没变,我是点名找的他,所以他一出来我就能够认识,而他根本就想不到我这个三十年不见的不速之客会登门拜访,何况我的样子已经大变,所以半天儿想不起我是谁来。等到我自报姓名,这可大大出于他的意料之外,欢愉之情,溢于言表,立刻把我让进他的房间里去,殷勤接待,互诉离情。
来找他之前,我就打定了主意,在老朋友面前,什么也不用藏着掖着,是怎么回子事儿,就说怎么回子事儿。我先问他在哪个医院工作。他告诉我:在离新建镇只有三里路的河阳公社卫生院。河阳是个大村子,缙云民谣中唱:“有女嫁河阳,好像做娘娘,住的白粉墙,穿的新衣裳”,可见居民的富庶,如今又是公社所在地,所以卫生院的规模不小,占一所大房子,有好几个医生。上个星期天他值班,所以昨天、今天轮到他休息,下午就要回卫生院的。我暗暗庆幸自己的运气不错,不然,就要赶到河阳去找他了。
我问他参加“文革”的情况,他说他是革命派的小头头,参加了区里的夺权斗争,每次区里开大会,他都要上主席台的。我犹豫了一下,虽然他是革命派,关于我自己的身份,仍决定以实相告,绝不隐瞒,如果他以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面目出现,我站起来就走。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态度非常明朗:“不管你是什么派,咱们是老同学,今天相见,咱们只叙旧情,不谈政治。”不过我还是现身说法地劝了他两句:像他这样正牌儿大学毕业的医生,以治病救人为天职,到处受人欢迎,最好不要参加说不清楚、扯不明白的政治斗争,以免像我这样卷进政治旋涡中去无法自拔。他也认为我的话有道理,但是现在已经骑上了虎背,有些骑虎难下,只能慢慢地相机撤身了。
谈了一会儿,打听一些老同学的下落,不知不觉已经中午。在他家吃了午饭,接着谈起我的处境,他劝我说:既然都是种田,与其在举目无亲的北京种,在劳改队长们监督之下种,不如落叶归根,回到故乡来种,不但亲戚朋友多,有个照应,将来年纪大了,也有个归宿,不至于在他乡外地当孤坟野鬼。何况我已经掌握了全套种葡萄的技术,而缙云至今还没人种葡萄,找个山坡地把葡萄园建起来,准有我发展的前途。我叹了一口气,告诉他:我因为家在三大城市,政策规定不许离开农场,除非我先在缙云娶个媳妇儿,先制造一个家,要不然,看样子只能一辈子在劳改农场当“二劳改”了。接着谈起了我姐夫给我张罗的三个女人的情况。他沉思了一下说:如果我真愿意在缙云安家,他一定帮我物色一个对象,当然条件不能太高,我有文化又有种葡萄的技术,生活苦一些的村子,地主、富农的女儿等等,还是有人愿意嫁我的。不过女方最好有点儿文化,不然感情上无法融洽。我谢了他。他说这种事情可遇而不可求,急也急不来的,他随时注意就是。有了合适的对象,再写信具体与我商量。
又聊了一会儿,他要动身回河阳去了。可我们匆匆一面,虽然已经谈了不少时间,但仍意犹未尽,他盛情邀请我到他的卫生院去看看,好在路并不远,三十几里路,骑车有一个多小时就到。我反正闲着没事儿,也想多走走多看看,就答应了。
第四章 从天而降的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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