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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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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抬了抬手,妞妞忽然不见了,立刻又在别处出现。我明白自己有了特异功能,能用意念移物。这么说,妞妞没有死,我随时可以把她移回来。

我又抬手,可是,这回妞妞不但没有移位,反而缓缓地转过身来,站住不动,盯着我看。我意识到妞妞的确是死了。我想看看她死后是什么样,仔细端详她,发现她还是活着时的模样,但我同时能感觉到她是已死的人。

妞妞仿佛觉察到我已看穿她是死人,突然扑倒在地。我冲过去,把她抱起来,发现她脸上盖了厚厚一层土,面容模糊。我失声痛哭,哭醒了……

我买了一块地,准备给妞妞盖一座房。一位朋友带我去看地,一路上兴致勃勃地跟我谈论房屋的设计。我听着听着,突然想起妞妞已经死去,便痛哭起来:"妞妞死了,盖这房有什么用呵!"朋友说,他今天还在托儿所里看见妞妞,样子非常可爱。我若有所悟,仿佛明白了所有死去的孩子都被送到一个特别的托儿所去了,那是死亡托儿所。这么久了,她一直远离爸爸妈妈,眼睛又瞎,不知受了多少苦。我愈哭愈伤心,朋友便带我去访问一个奇人,问他有没有办法把妞妞从死亡托儿所救出来。那人不说话,只是摇头。

我哭喊道:"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的呀,怎么会有这种事的呀!"哭醒了,满面是泪.醒后还哭了很久,不住地喊:"妞妞呵妞妞,爸爸想死你了!"妞妞的音容笑貌全在眼前,甚至好像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

妞妞死后,我常常梦见她。梦见一个死去的人的感觉是异样的:梦见她活着,同时也隐约知道她已经死去。当后一种意识变得清晰时,就是梦醒的时候了。我梦见许多年前死去的一一位好友或不久前死去的父亲时,也总是在梦中就明晰他们已死。复活是短暂的,事先已蒙上不祥的阴影。

你不同,妞妞在你梦中始终是活着的,但必定会可怕地发病。有一回,你梦见自己在睡觉,床紧挨着一面墙,墙上有两只贴墙扁花盆,每只花盆里蹲着一只可爱的小猫。它们忽然跳到床上,钻进你的被窝,和你逗玩。你抓住它们的爪子,发现是婴儿的小手。再一看,两只小猫变成了两个妞妞。原来是双胞胎呀,好玩死了,你做梦也想要一对双胞胎女儿,没想到梦想成真。两个妞妞亲呢地偎着你,用小手抚弄你。正在这极其幸福的时刻,你突然发现两个妞妞的眼睛都变成了猫眼,很快化脓腐烂,成为不愈的伤口。你伸手到伤口里往外拉,拉出长长的虫子,四个伤口轮流拉,拉出一条又一条虫子,怎么也拉不尽。你边哭边拉,又恶心又伤心,哭醒过来了小

早晨,我已醒来,躺在床上。你还在睡梦中。突然,你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妞,不要伤心。"我不住地唤你,拍你。

"妞妞,妞妞,梦见妞妞了。"你说。

我已经猜到了。

你继续哭诉:"她又长大了一点儿,像个三岁的孩子。可是,她的眼睛又流水了,我想怎么又犯了,知道坏了,这病还在,这回躲不过了。"

说着说着,你又恸哭。我也陪你大哭一场,因为心疼你,也因为想妞妞。

平静下来后,你说:"还会遇见的,隔一段日子遇见一次,每次都长大一点。她还在长。"

"是的,她还在,一定还有一个世界。"我表示赞同。

可是,我心里明白,再也没有妞妞了。为此我欲哭无泪。



从普陀山下来,天色已晚,我和雨儿吃过晚饭,散步到海边的一座亭子里,坐在那里看海。海天一片灰亮,缀着黝黑的云影、岛影和点点帆影。

"以后我有了孩子,一定经常带她出来玩,让她在大自然中成长。"雨儿说。

我凝望着朝港口方向缓缓移动的帆影,没有说话。

"妞妞活着该三岁多了。不过,不让她活下来是对的。"她又说。

我仍然没有说话。我想起了在法雨寺看见的那个残疾人,突然意识到我们两人的态度中都有一种奇怪的不合逻辑。她那么同情那个怪物,却不能忍受妞妞作为一个盲人活下来。我鄙视那个怪物的生命欲求,但不论妞妞怎样残废,我都不愿她死。

"你说我还能不能生孩子?"她问我。

"当然能,你还年轻。"

"我这胃病老不好怎么办?我吃的那些药都是孕妇禁服的。"

医生嘱咐,剖腹产后三年内不宜怀孕。好容易等到这期限快满了,她突然胃出血,得了胃溃疡。

"不要急,会好的,我们还有时间。"

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说:"我有一个心病,我一直没有对你说。"

"现在告诉我,好吗?"

"我觉得自从妞妞死后,我们之问有了隔膜。"

"我不同意。"

她不理我,继续说:"你看我好像快快活活,其实我天天想妞妞,只是不说罢了。自己支配不了的,它来找你。不过,我这人简单,不愿在痛苦里陶醉。我自己结束痛苦,离开这个世界比别人容易,眼睛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把她搂在怀里,轻声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呢?我也只是不说罢了。"

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接着说:"人家都说共同受难的经历会加深感情,才不是呢。痛苦是不能分担的,说到底,每人都只能承担自己的那一份。你对妞妞的思念和哀伤,我不能帮你缓解,反过来也一样。"

"你说得对。有人统计,丧子夫妇的离婚率高于百分之五十。苦难未必是纽带,有时反而是毒药和障碍。所谓共同受难其实是表面的,各人所感受的内在的痛苦都是独特的,不但不能分担,而且难以传达。期望对方分担,落空了,期望就会转变为怨恨。所以,需要的不是分担,而是对自己的痛苦保持自尊,对对方的痛苦保持尊重,别把它们搅在一块。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这就好了,不会发生太大的危机了。

"那会儿你躲起来写作,我真的觉得很孤单,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我写妞妞不也是为了你?"

"不,我嫉妒你,因为我不会写。我觉得我一无所有。"

"你这样想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一直以为,我能写出我订〕俩的共同体验和怀念,作为我们对妞妞的共同纪念。可是,写着写着,我就发现,我至多只能表达出一个天性悲观者的忧思,却无法测量出一个像你这样的天性快乐者的伤痛,这伤痛往往是隐藏得更深的。归根到底,我们都只能站在不同的祭坛前,各人独自面对已经死去的妞妞。"

"你毕竟还有一个文字的祭坛,我什么也没有。"

"其实我心里明白,文字也只是自欺,象征的复活和一切复活一样是虚假的。可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安慰自己呢?"

"你真的不觉得我们俩疏远了?"

"当然不,松动一下是必要的,否则我们都会喘不过气。"

"我一直偷偷想,没准你觉得我多无情呢,因为我反对给妞妞动手术。"

"我仔细想过,全部分歧在于我们对死的态度不同。我是好死不如赖活,你是赖活不如好死。还是我想不开。"

"你这人连生死都想不通,还是哲人呢。"

"我是又通又不通。哪天全通了,我就出家了,还会和你厮守?"

"我看你来不及实现这英雄壮举,就可能入土了。"

"那我就提前实现。"

"还生什么孩子,没有爹的!"

"我离全通还早着呢,急什么?"我有意改变话题:"你在法雨寺许的第三愿,那个爱你的人是谁,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我猜你要琢磨。其实很简单,也包括你,我不是单指哪个人。年轻漂亮时被人爱是很容易的,可我很快就会老了,我希望到那时爱我的人仍然爱我。"

"我以为你心中真有个什么人呢。"

"嗨,有也罢,没有也罢,好也罢,坏也罢,到头未还不都是一个空,什么也留不住。"

我惊诧她今天尽放悲声,忙提议回旅馆休息。夜幕己降,海面一片漆黑,只有港口方向散射着模糊的灯光。起风了,好像要下雨。

"我知道说这些没用。其实谁都懂,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洗脚,睡觉,第二天早早起床,刷牙,挤车,急急忙忙上班去。"说完这话,她站起身,顺从地跟我向山脚旁的旅馆走去。一路上,我挽着她,默然无语。零星的雨点飘打在脸上,真的下雨了。

第十六章 死是不存在的

妞妞醒来了,揉一揉眼睛,发现自己坐在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地上。草地真美,鲜花盛开,无边的绿中镶嵌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红橙黄紫诸色。天空如蓝宝石闪烁,天地问布满奇异的光亮。姐妞望着眼前的景象,甜甜地笑了。

这美丽的光和色是她熟悉的。这就对了,原来是一个梦。她收住笑容,脸上呈现严肃的神情,竭力回想梦中情景。真糟糕,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她只记得,在梦中,一开始她还看见光亮和颜色,后来渐渐看不见了,眼前总是灰蒙蒙的。这是她从未遇到过的事情,她想不通,到处寻找心爱的光亮,可就是找不到。当时她还真有点不高兴呢。

"妞妞,看亮亮,亮亮你好!"我抱妞妞走到窗前,对她说。

妞妞垂头靠在我肩上,小手敷衍地挥了一挥。她不朝窗口看,哪里也不看。她知道亮亮没有了。

原来亮亮还在,在这里呢。妞妞又笑了。在这个光明普照的世界上,从来没有黑夜,更不存在失明这回事。她欢欣地朝四周张望,发现草地上还有许多像她一样裸着美丽小身体的可爱的孩子,他们有的还没醒来,正趴着睡觉,有的也是刚刚醒来,正坐着揉眼睛,更多的在快乐地嬉戏和轻盈地飞翔。她不知道,有些孩子也曾经做过或正在做着不愉快的梦,例如梦见自己成为瞎子瘸子聋子,醒来后也都是好好的,一个个都欢蹦乱跳目明耳聪了。

忽然,从四面八方飘来一阵非常美妙的声音,仿佛是蓝宝石的天空在奏呜,所有的草叶和花朵在吟唱,嬉戏着的孩子们纷纷载歌载舞,如许多浪花在声和光的波涛上荡漾。妞妞凝神倾听,脱口说出一个梦中依稀学过的词:"音乐。"

妞妞出生第十天,她躺在摇篮里,睁眼望着空中.脸上有一种专注期待的表情。屋里很静,她仿佛有点寂寞,开始啼哭。妈妈打开录音机,播放一盘外国名作曲家创作的摇篮曲。音乐声起,妞妞立刻止哭,瞪大了眼睛,眼神略含惊讶,显然在听。她就这样在音乐声中静静躺了很久,小脸蛋异常光洁,似乎沐浴着一种神奇的光辉。我怔怔地看着这美极了的小生命,对自己说:婴儿的世界里一定充满着纯净的音乐,大人们听不见,只好用摇篮曲来猜度和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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