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方言、语言在我周围交流,人们的表情欢快生动,鲜艳的衣裙似乎在告诉我:这才是正常的生活。
从“嘎摆”回来,天色已晚。我在山中找了家中国人开的旅店住下。大概念及同是炎黄子孙吧,老板特地给我找了间楼上的房间。
奔波了一整天,我累极了,匆匆吃了点东西后,回房倒头就睡。不知睡了多久之后,我被一阵阵人语呢喃吵醒了。朦胧中,我仿佛听到了一名独立军军官与女子互相调情的话。我猛地睁开了眼,这才辩清了声音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这旅馆是一幢竹楼,隔音效果极差,那边说什么,这边听得一清二楚。这一夜,隔壁的那一对折腾了一晚上,我这头便一夜不能安睡。
第二天一大早,我憋了一肚子气,正欲下楼质问老板。每想到,他倒先推门而入,劈头盖脑就是一句:“你昨晚怎么了,我一直等你下来叫姑娘呢!”
我哭笑不得,只好自认倒霉。
离开旅店之后,我赶紧回芭蕉寨。没想到,在路上我迎面碰上了一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独立军连长,我叫他“巴布连长”。
提起与巴布连长结识的过程,还得回溯到两年前。当时,巴布连长带着两名士兵到中国境内购买物资,由于语言不通,他们处境尴尬,急得连比带划,一脑门子汗也无可奈何。我正巧碰上这情形,便主动替他们当翻译,帮助他们顺利地买到所需的东西。巴布连长当时很感激,非要拽我一起吃一顿饭去,因此我们有了这一面之缘。
没想到,两年过去了,竟然在芭蕉寨中再次重逢故人,在他的盛情邀请下,我来到了他的家。
这是在芭蕉寨随处可见的一幢竹楼,房内的摆设很简朴。在巴布的卧室里,我只看到一张床,一张书桌,两把藤椅,唯一奢侈一点的东西也不过是一台老式收音机而已。
与巴布聊起来后,我得知了更多关于他的情况。他不是克钦族人,出生在伊洛瓦底江上游的一个江边小城―英多。他在英多长大,读完中学,毕业后投奔了独立军。这一晃就是十几年,再也没有回过家乡。在独立军服役期间,他成了家,妻子是当地克钦女子,并且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为了妻子的安全,他把他们送到缅甸内地居住,以避战乱。每年,他都要去探望她们几次,以享天伦之乐。
巴布为人很随和,也很健谈,在得知他英语不错后,我提议我们用英语交谈。没想到,巴布连长英语竟如此流利,令我这正规大学毕业的也自愧不如。他笑称,这是军事训练的结果。
虽然芭蕉寨地处偏僻,消息闭塞,可巴布连长对缅甸国内以及国际上发生的大事了如指掌,随口道来,令我吃惊不小。巴布连长指了指那台老式收音机说:
“多亏了它。这是上面发的,泰国货。平时没事就收听英国广播公司以及美国之音的节目,即可以调剂一下生活,同时还获得了不少消息。”
提起调剂生活,我又起了好奇,在这落后的山寨,难道还能有什么可以调剂生活的吗?巴布仿佛看出了我的疑问,他起身领着我到了他的书房。
房间不大,除了书架和一张书桌,别无他物。巴布连长微笑地指了指书架,说:“我很喜欢看书。平时除了忙于军务,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读书上。”
一谈起书,巴布连长话就多起来了。由于芭蕉寨的交通不便,新书难得买到。巴布连长有时不得不靠旧书打发时间。据他说,这房里的每本书他至少都读过两遍以上。
我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了翻,这是一本英文的关于意识流方面的文学作品。我心中大吃一惊,“意识流”与原始落后的芭蕉寨,实在是难以联系在一起。而这,又发生在被西方记者描写的野蛮残忍的独立军身上,更让人难以置信。
与巴布连长接触后,我心中原来受西方报道影响而产生的一些对独立军的看法慢慢地有所改变,巴布连长待人如此亲切友善,令人难以想象他在战场上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然而,我所接触也仅仅是生活中的巴布,至于他的另一面,我无从了解。
当天晚上,我就在巴布连长家中住下了。当我正要上床入睡时,一位年轻少女推门而入为我捻亮了灯芯,替我铺好床,然后朝我笑了笑,非但没有离开房间,反而将门关上,在屋里的另一张床上安然入睡了。
我揣揣不安地出门去找巴布,请他给我另外安排一间房。巴布笑着解释说,这是他的小姨子。他这样做并没有把我当成一般的客人,而是把我看作自家人。
我只好返回屋里,吹熄蜡烛一声不吭地合衣而卧。静寂中,我听到一阵阵细微的种种鼻息,想到一位少女就在身旁睡着,我无法入睡,一忽儿着急一忽儿害怕,心里生了种种顾虑:这会不会是个圈套呢?我从前听说的关于克钦独立军的种种传闻立刻涌来,在脑海里不断翻腾。神经一旦高度紧张,我又是一宿未眠。
一夜安然无事。第二天早上见到巴布连长时,我注意到他神情坦荡,眼中毫无任何可疑的神色。我才知道是自己多心了。也许,他根本没想到那方面的事,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别离总是令人伤感的,尤其是在刚刚会面之后。通过昨天的交谈,我和巴布连长都有一种找到了知音的感觉。这一别之后,也不知日后何时才能再相见!
我忽然觉得很难对克钦独立军作出评价了。他们有恩必报,也有仇必复,可以对你友好相待,也可以刀枪相见;一面是善良亲切,拿你当自家人看待;另一面又是残忍无情,翻脸不认人;无事时风平浪静,一旦有事,则又腥风血雨,无休无止。
很快,我告别了芭蕉寨,再次随一支马帮队伍离开了山寨。这次,负责我的安全的是巴布手下的一个小兵。这是个20出头的孩子,清秀的脸庞上架着一副眼镜,虽然全身武装,但仍掩盖不住身上的学生气。我第一次见到他,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他。他告诉我,他叫莫那。他的汉语不甚流利,夹杂着浓重的缅甸口音,遇到不能用汉语交谈的时候,他就跟我说英语。
从他身上,我知道了不少克钦独立军军事训练营地的内幕。
莫那是克钦族人,参加独立军前,他在仰光大学念书。他是怀着一腔热血投笔从戎的,但是,当他千心万苦地走进军事训练营时,等待他的却是魔鬼般的训练。
从缅北克钦人聚居地区到泰缅边境,独立军秘密地开辟了一条通道。穿越这条长达一千多公里的山道对于青年学生来说,不是件易事。除了猛兽蚊虫的困扰,再加上途中不时碰上缅甸政府军或者其他叛军武装的袭击,遭遇战常常发生。因此,能够到达训练营的也就只有总人数的70%。
与莫那他们一起经历千心万苦到达的还有一位名叫依波的女生。在跋涉的途中,他们之间产生了深厚的感情。那份情谊是莫那永生忘记不了的。爱情,才刚刚在两个年轻人的心中萌芽,就被无情的风暴摧残了。
这场风暴就是残无人道的训练。这里与其说是训练营,不如说是集中营。平时训练极为严格,甚至可以说是残酷。摸爬滚打是最常见的,让莫那难以忍受的是在棱角分明的碎玻璃上滚爬,隔着裤子,莫那还能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最为可怕的是格斗训练。训练时,教官最常说的是:“给我往死里打!”刚开始时,年轻的士兵还缩手缩脚,点到即止。一天,又到上格斗课了,轮到莫那与一位瘦弱的士兵对打。莫那认出他是低一届的大学同学岩什。这是一位内蕴激情的秀才,他常常在校刊上发表言词犀利的文章,对政府的做法极为不满。莫那看过一些他的文章,对他那一针见血的抨击颇有赞赏之意,有时冲动起来,便去找这位学弟畅快地聊聊。不想,他们又一次见面竟会在这里。
岩什冲他挥了挥,示意开打。莫那喜悦地说:“想不到你也来了,晚上休息是咱俩再聊聊。”等他们俩你来我往地打了几个回合后,一直在旁观望的教官挥手叫停止。
“你,出列!”教官指着岩什。“当你遇到敌人时,像你们这样的格斗只能做失败者,死神很轻易地会选择你的。”接着,他向岩什做了个预备开打的手势,便向岩什扑了过去。
一场真正的恶斗开始了。教官只是打,并不吭声,那一拳出得比一拳狠、准。岩什被动地退守着,他瘦弱的身子在一阵阵拳风中摇摆,一次次地沉重倒地,再一次地摇摇晃晃地站起。他的口、鼻都流血了,莫那觉得那“咚咚”的击中声正把岩什一块块砸碎。
这场格斗历时半个小时。最后的结果是,岩什趴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教官得意洋洋地举着汗水淋漓的拳头,咆哮道:“这才是格斗,懂吗?”
晚上,莫那偷偷地去找岩什。与岩什同屋的一位士兵冷漠地说:“他死了。”轰地一声,莫那觉得天旋地转。这怎么可能呢?才刚刚照面的朋友,就这么作为一堂课的示范对象,被教官树立为“往死里打的”靶子,活活被打死了。
更大的打击来自依波。这个意志坚强,勇往无前的姑娘一到训练营后,就与莫那的男兵连隔离开了。她首先被带去体检。依波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中年妇女走到她面前,要求她脱光衣裳。依波刚要问原因,就吃了一鞭子。姑娘不再说什么,三下两下就照办了,露出她处女的光洁灿烂的裸体,两行热泪从她秀美的眼睛里缓缓流出。
后来,依波才知道这是出于查看是否得了皮肤病的考虑。在热带雨林地区生活,疥疮之类的皮肤病会影响战斗力的。
依波经过一段时间训练后,被派遣到克钦独立军军官身边从事服侍和秘书工作。但是,实际上,依波已是军官的妾了。这种妾是名正言顺的,因为是上级派给的,谁也无话可说。
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的依波感到自己受蒙骗了。这是怎样的日子啊,她天天逃脱不了的蹂躏像一把把尖刀刺在姑娘娇嫩的心上。她想念莫那,却不敢去找他,怕给他惹麻烦。她只好独自一人暗暗啜泣。莫那不知道她是怎样度过那漫长的日日夜夜,不知道她哭干了泪水,哭碎了心。
终于有一天,他们偷偷见了面。姑娘颤抖地把身子偎在莫那的怀里很久很久,一声不吭。莫那永远忘不了告别时,依波凄楚地对他笑了笑,说她总算放心了,一切让老天来安排吧。
过了几天,莫那从训练课上回来,就听说一名女兵企图逃走,被扒光衣服吊在树上,活活打死了。一种不详的预感立刻攫住了莫那的心。他迅速跑到处死人的地方,看见依波低垂着头,被牢牢地缚在了树上。那老树褐色的树皮越发衬出姑娘美丽的胴体,只是依波的青春以及生命都已随风而逝。莫那一瞬间觉得心如死灰,阳光明媚的天空刹那已经不再属于他年轻的心了。那一年,莫那1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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