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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棋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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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前晃动着从一次展览会上看到的清末民初“鸦片鬼”们形销骨立的骷髅,又想起林则徐虎门销烟那一场关系民族存亡的惊天壮举,对关飞鸾陡地增添了几分憎恶。我提高了嗓门问道:

“关飞鸾我昨天叫你想的事情,想好没有?”

关飞鸾回道:“报告中队长,想好了。”

被洪月娥铐了一个通宵,关飞鸾也老实多了,低着头只顾看自己那双穿着解放鞋的脏脚。

我绷着脸命令:“你把你们打架的过程说一说。”

关飞鸾说:“报告中队长,前天晚上,我就说过了,就是那么回事么。”

她一只腿屈起来,水蛇腰快折成三段。这家伙从来都是站没站相,我想,她入狱前大概常在舞厅鬼混,跳舞跳成这个熊样。

“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说一遍!”

“报告中队长,就是睡在上床的吕金妹啦,下床小便的时候踩了梁佩芬的手,梁佩芬就动手打人,给了吕金妹一拳,我去拉架,梁佩芬把我也打了啦”

我一听就火了:“这些我都听腻了,不要再说了!我来问你,你和吕金妹在背后还搞过些什么鬼名堂?”

这话一出口,我就有点懊悔,这样的问话也太直截了当了,一点也不知道迂回包抄、声东击西、出其不意等等常用的审讯战术。果然,关飞鸾和吕金妹一样,一下子就把口封死了,她说她啥子名堂也没搞过,她一向人前人后一个样,老老实实遵守监规那一套和吕金妹说的如出一辙。

“闭嘴!闭嘴!”我突然提高声音打断关飞鸾。

我从来不骂女犯。从上幼儿园起,我的父母和老师都教育我不能说脏话,更不准骂人。犯人也是人,我当然也不会骂犯人。

“闭嘴”算是我嘴里最严厉的词汇了。关飞鸾看我真的动怒,立即闭嘴。

我说:“关飞鸾,你和吕金妹是订了攻守同盟怎么的?两人说的一字不差。”

关飞鸾低眉顺眼回答:“我们哪敢订攻守同盟呀!事情真的就是这个样子的,章大队长常常教导我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从来不敢说假话。”

听关飞鸾提到章彬彬,我也想起章彬彬常常说:“跟犯人谈话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要老是压服,压服是压而不服的。”

我就开始耐心地对关飞鸾摆道理。“关飞鸾呀关飞鸾,你看你多年轻,才十九岁,就犯了那么大的罪,一次贩毒就贩了五十克,还有好几次没给你算总账呢!按说,把你拉去毙了也不冤你呀!

你的一个哥儿一个姐儿不是毙了吗?政府可是念你年纪轻轻的,又有立功表现,才给你留下一条小命呀!可是二十年徒刑也真够呛,你要是表现不好,你就是拿着青春做赌注了。你算一算吧,你今年十九,才坐了一年牢,还有十九个年头,那时出了狱,你也快满四十了,连找对象的年龄也耽误了;要是表现好,能加分,能减刑,判二十年徒刑的,提前八九年出狱的多的是,你那时才三十来岁,也还有个奔头呀!”

关飞鸾听着听着,眼圈儿就有些潮红起来,小鼻子也轻轻抽搐了几下。

我觉得有点门儿了,颇有信心地追问道:“关飞鸾,你再想想看,你有什么要说的,快快竹筒倒豆子,一家伙都倒出来!”

关飞鸾嘴巴一撇一撇的,半晌不开口。

我揣摸关飞鸾心里怕是有啥顾虑,就给她讲了半天政策,说天大的事情,只要她主动说出来,保证不上铐,不关禁闭,更不会扣分加刑。

关飞鸾仍不说话。她像一只羽毛脱落的高脚鹭鸶那么独脚站立着,另一只脚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儿。我忽然又走了神,心想,这双女孩子小巧白嫩的脚丫子,如果套上肉色的丝袜,再穿上钢蓝色的高跟皮鞋,扭达扭达走在大街上,会有多少回头率?

如果更幸运一些,她穿上红舞鞋在舞台上翩翩起舞,说不定还能当上个红舞星,能倾倒多少观众?可惜呀可惜,现在她脚上没穿袜子,裤腿挽得一高一低,腿肚子上有许多泥斑没有洗净,还有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疤,是蚊子小咬亲吻过的痕迹;鞋呢,是女监统一下发的解放鞋,半年一双,关飞鸾这双已经提前穿破,鞋头上有个大窟窿,脏兮兮的大趾头肆无忌惮地探出头来我的天!这样一副鬼样子,让她的“大款”父母瞧见,该会怎样的心疼?

我心里有点酸酸的。但我意识到不能让任何怜悯泛滥开来,连忙镇定自己,用冰冷的声音继续审问。

“关飞鸾,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我妈就生我一个。”

“你爸你妈有多大年纪了?”

“有五十来岁吧。”

“有没有来看过你?”

“来过。”

“几次?”

“一次。去年来的。”

“为什么不常来?”

“他们在四川老家,路远,不能常来。”

“想不想家,想不想你爸你妈?”

“想,非常想,做梦也想!”

“关飞鸾,就是为你爸你妈着想,也该把你做的事全说出来呀!你想想,你再这样表现不好,要服满二十年徒刑,你出狱的时候,能不能见到你爸你妈,也很难说呢!”

不知怎么搞的,我说这些话,无意中改成一种跟朋友谈心的语气,轻轻的,缓缓的,却意外地把关飞鸾说得伤心啜泣起来。

我想乘胜追击,要关飞鸾把她和吕金妹在暗地的不轨行为痛痛快快说出来。可一问起这事,关飞鸾立即不哭了,同时也再没有别的话。

转眼间,熄灯的铃声又响了。叮铃铃的,骤然打破监室的死静,真像一只带着鸽哨的鸽子在空中盘旋。

第二个回合,我依然没有什么“战果”。

清水潭女子监狱又陷入深夜静谧的重围。我打开那本粉红色塑胶封面的日记本,记下与关飞鸾谈话的大体情况。最后写道:

“女囚徒们一个个都会装得像绵羊一样温顺老实,心灵却都上了一把锈锁。我什么时候才能把它打开呢”

任思嘉——

此后几天,我连续找了9号号房其他几名女犯谈话。我想她们与吕金妹、关飞鸾朝夕相处,也许能了解一些蛛丝马迹。可她们也只能说些鸡毛蒜皮的事儿,除了说明吕金妹与关飞鸾特别要好,有钱买点零食的时候,常常不分彼此吃来吃去;有时她们在院子里捡到几个香烟头,就偷偷躲在号房里抽。除此,一点也说不到“地下团伙”的点子上。

最后,我准备传讯梁佩芬。我把这着棋放在最后走,一是梁佩芬是个入狱不久的新犯,她知道的情况想必不会很多;第二,也说不出是啥原因,我对这个身份特殊的女犯,既有几分同情,又有几分发怵。是不是“虎倒威在”?我在精神上威风上还不足以压倒这位前女副市长?

梁佩芬是我到任一周后人监的。毕竟是当过副市长的女犯,她入监的那个来头就非同凡响。

我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个天气特别晴朗的日子,洪月娥和王莹等带着女犯们到果园采柑橘去了,五大队只留下章彬彬、董雪和我正在办公室里批阅女犯们的作业和周记。清水潭女子监狱有一项明文规定:凡四十周岁以下而一字不识的女犯,必须上完扫盲班而达到小学文化程度;凡三十周岁以下而未达到初中文化的女犯,一律要进女监附设的“曙光中学”,争取达到中学水平。

此外,具有中等文化水平的女犯,则鼓励她们报考函授大专班。

同时还规定所有初通文字的女犯,每周必须写一篇周记。要女犯写周记的目的,一是练习文笔,二是汇报思想。女犯们文化程度参差不齐,所写的周记和作业五花八门,有的文句流畅,有的狗屁不通,有的像鬼画符,比天书还难懂。我们得在上面批注意见,有鼓励,也有批评,还要一一订正错别字。这样,我们管教干部的许多时间,就花在女犯们那些精彩无比的“杰作”上。有人把我们比做“特殊的园丁”,既要为女犯们重塑灵魂,又要教给她们文化知识,我看我们享受这份殊荣,可是当之无愧。

我们正伏案工作的时候,忽然听到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坐在靠窗位子上的董雪站起来朝楼下的大操场瞧了瞧,说:“嗬,好家伙,今天来了些什么大头头?大车小车好几辆呢!”

章彬彬和我也走到窗前去看热闹。女监大楼前的大操场上,停着三辆车顶装有红色警灯的小面包和一辆很气派的大奔驰。一会儿,车门打开,先走下五六个身穿警服的中年人,接着,再走下几个穿便衣的男女。赵监狱长等几位头儿,早在车前迎候,一阵热情的握手后,就把来人领到会客室去。章彬彬和董雪认出这些来客中,有省监狱管理局的副局长和罪犯关押中心主任等等。

这几位是清水潭女监的顶头上司,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她们仅仅从他们走路的姿势,一眼就认出来了。于是,她们以为是省里的领导下来视察,没有特别的惊奇,依旧回到桌前伏案批阅作业。

一会儿,女监办公室主任给章彬彬来了电话,说头儿们有急事找她,要她立即赶到会议室。章彬彬走了,董雪和我继续伏案工作。上头来了人,叫大队长去汇报汇报,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半个多小时后,章彬彬回来了,我发现她脸色灰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半天不说话,眼神也有点不大对劲儿。我问,出了啥事?她说,没事。就那么不露声色地坐着,直到洪月娥和王莹等人从果园收工回来,大家动手收拾桌面上的东西,准备下班了,章彬彬才突然站了起来,对洪月娥说:

“洪队,刚才监狱长找我谈了话,要我们收押一名大名鼎鼎的女犯。”

章彬彬说这话的声音不高,但大家都听到了,便刹住脚,不急着下班,都支棱起耳朵听着。章彬彬却又半天不吭声,只顾咕咚咕咚喝水。

洪月娥急了,催问道:“怎么的?要给我们送来个溥仪皇帝那样的大人物不成?”

章彬彬说:“对我们女监来说,接收这个犯人,也许比侍候溥仪皇帝更头疼!”她脸上神色严肃得不可思议。

洪月娥拍起了桌子:“我的妈呀,你痛痛快快说出来不就结了,干吗吞吞吐吐的?”

章彬彬这才一板一眼宣布:总部要我们五大队接收的这名女犯,就是西源市原来的常务副市长梁佩芬!是省监管局的头头们刚才亲自把她送来的。

女警官们的眼睛都睁圆了:“哦,是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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