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嗫嚅地说:“我八十多块钱存了两年多……”
她又瞪了我一眼,轻蔑地说:“你存过钱吗?活期储蓄,每年一月一日和七月一日把利息都加到本金里去了,你懂吗?”
我还是不大相信:“那么,八十多块钱,存四个多月,总不会只有五分钱利息吧?请你再算算。”
她不耐烦地拿起算盘,又拨拉了一通,这才不好意思地说:“哦,我进错位了,不是五分,是五毛。这样,一共是八十六块零五毛。”
我对她的算法还是不大相信,不过也不想再跟她磨牙了,就不再说话。接过钱和利息清单来,看了一眼上面的一个小戳子,“王秀英”三个字就在我的脑子里生了根,事隔三十多年的今天,依旧没有忘记。
解除教养后的第一个休息日,我向指导员请准了假,翻出一套好几年没穿的毛料干部服,擦亮了皮鞋,揣上了我的全部积蓄,大摇大摆地进城去了。
我所在的团河农场,在大兴县境内,离北京市永定门还有四十多里。虽然有长途公共汽车可通,但每逢星期天,那车上的人,装得比沙丁鱼罐头还挤,而我又有个晕车的老毛病,车越挤晕得越厉害。因此,我的第一个“自由日”,进的是“大兴县”这个城,而不是“北京市”这个城。
凡是经过几年劳改,一旦得到释放的人,只要兜儿里有几个钱,第一次进城,不把这些钱花完,总是不甘心的。我既然是个具有七情六欲的凡人,自然也摆脱不了这种心理状态的控制。只是我花钱的方法,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罢了。
别人恢复自由后第一次上街,头一件事情就是上馆子。在劳改农场啃了几年玉米面的甚至麸子面的窝窝头,仅有的一点点儿肠油,早就被刮得干干净净的了,何况刚刚经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吃的是“糠菜代”,人人肚子里素得不行,看见什么都是美味佳肴,就连猪头肉,一口气也能吃它一两斤。进了馆子,只要口袋里有钱,还不是什么好吃的吃什么?所以,凡是从劳改队里出来的人,就好像从饿鬼道里逃出来的饿鬼一样,这第一个“自由日”,喝醉了人事不醒地被抬回来者有之,带上一个旅行包装满了饼干、点心、罐头、鱼肉、烟酒之类扛了回来者也有之,甚至吃得过多送进医院去开刀者也有之;除了极爱面子者之外,独独没有人在衣着打扮上花钱:这是因为几年劳改,学得更加实际了,穿惯了褴褛的衣衫,爱美之心,早已经消失殆尽也矣。
我一生无嗜好,烟酒不沾,从小家里管教很严,没有吃零食的习惯,即便进了劳改队里,也只知道读书写作,被称为“苦行僧”,也被称为“三余庄精力最充沛的人”:因为我的衣袋里总揣着一摞旧书裁成的卡片,哪怕在工间休息的十五分钟,也要掏出来继续编我的《汉语世界语大词典》,或者继续构思我的长诗,一有了佳句,立刻就记在随身携带的“卡片”上。
这时候,我编的词典已经初步完成,正在进行学术著作《浙江缙云方言初探》的写作,很需要到北京图书馆去查看一些资料和参考书。既然我最怕挤公共汽车,于是我决定把我的全部存款用来买一辆自行车。
大兴县的县政府,解放前设在北京城里的“大兴县胡同”,县境内并没有县治。直到解放以后,才把县治设在黄村镇。到了一九六三年,黄村镇虽然已经做了十几年县治所在地,但依旧是小乡镇的规模,只有一条狭窄的土石街道,两旁房屋破烂陈旧,除了县政府之外,没有一座大楼,更没有几家店铺。我到理发店理了发,到照相馆照了一张“免冠”纪念照,最后到了县五金交电公司。这里虽然只有三间平房,却算是本县的大商店之一了。
走进去一看,车子倒是不少,但是价格都在一百五十元以上。区区八十多元,差着将近一半儿呢!我摸了摸口袋,无可奈何地正想走开,忽然看见电器部有人在调试收音机,声音宏亮,居然还有点儿低音共鸣。我从小就是个课余无线电爱好者,曾经从矿石机装到超外差机,就不由自主地踅过去看热闹。
摆在柜台上的,是一架再生式四管半导体收音机,一级检波,一级中放,一级推挽功放,木制的外壳,面板比一本《红旗》杂志还要大一些,有一个拳头那么厚,安的是一个四英寸的扬声器,难怪声音宏亮而有共鸣。这种收音机,现在是绝对不会有人欣赏了,但在那个时候,半导体在大陆还是时髦的新鲜玩意儿,特别是像我这样与世隔绝了好几年的老牌无线电爱好者,它那诱惑力,似乎又强大了好几倍。
调试的顾客嫌它个儿太大,摇摇头,表示不满意。我这个老戆,却觉得这是一件难得的好宝贝。一问价格:七十元整。这是我的经济力量所能够承受的。我捏了捏兜儿里的钱,决不定是买车子好呢,还是买半导体好。
买车子,还要攒七八十块钱,这对我这个每月只能储蓄五六块钱的二劳改来说,意味着还要勒紧一年半裤腰带;而“得到自由”以后,再要像教养时期那样清心寡欲,似乎也太难了点儿。如果买半导体呢,现在就可以捧回劳改农场去,而且无疑能够引起轰动效应。
我犹豫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几乎掏干了我的全部财产,买下了这台颇为笨拙但却肯定能给我带来欢愉的半导体收音机。
第二章 风流潇洒骗一回
我喜滋滋地捧着这台罄我所有方才买下的“爱巴物”,高兴得像是叫花子拣到了宝贝,边走边听。偏偏这时候老天爷瞧着我有气,挺好的天儿,转眼之间堆上了乌云,竟像夏季似的,不大不小的雨点儿就下了起来。从县城到我的住地三余庄,足有七八里地,小跑也得半个小时,那时候我三十二岁,经过劳动改造,思想改得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身体倒是明显地强壮了不少。一九四九年我在湖北雨中行军,加上饥一顿饱一顿,十二月三日到了重庆,就患有严重的胃病和关节炎,肚子一饿就疼,两条腿迈不动步子,严重的时候,上食堂买饭要扶着墙走;
一九五六年又发现肺里有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瘤子,加上神经衰弱夜里睡不着觉,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小青年,身体衰弱得像老头子似的。劳改了几年,什么病都没有了,连肺瘤都奇迹般地自行消失了;
扛着二百斤的米袋能上跳板,抬着四百多斤的抬儿能上坡,淋着雨插秧割麦子更是常事儿,这点儿雨,还不至于把我给淋化了。但是我心疼这架罄我所有买下来的半导体收音机。四面一看,前面不远处就是长途汽车站。我紧跑了几步,钻进了候车室。
候车室里人特别多,其中至少有一小半儿是跟我一样暂借这个屋檐下聊避风雨的。大厅里仅有的几张椅子,早就挤满了人。我反正闲着没事,就找个窗台,把半导体打开,入神地听电台播送的音乐。
我眼睛看着天空,并不注意周围人对我有什么反映。那年月,不但见过半导体收音机的人少,许多人更连听也没有听说过。所以不多一会儿,在我的周围,就围上了好几个人,睁大了惊讶的眼睛,瞪视着这台没有电线连着的“话匣子”,窃窃私议。
“瞧,这台收音机不用电!”
“不是不用电,是用的干电池。”
“我家街坊有个耳机子,根本就不用电。”
“不用电的是矿石机,只能听耳机子,有这么大声音么?”
“对了,这机子不但声儿大,杂音还特别小,不像我家那台收音机,嗡嗡嗡的比唱戏说话的声儿都大。”
“这音乐可真好听,好像千军万马。”
“好听什么呀,乱糟糟的,我就爱听评剧。”
……
我无意地转过头来,发现在注视着收音机大发议论的,是两个姑娘。一个大约二十二三岁,白衬衣外面,套一件大红色开襟毛线衣,梳两把小刷子,无非是尽量把自己往小里打扮;一张倒长着的瓜子脸,倒还白净,但是缺少红晕,是那种属于缺少美感的苍白,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子,不胖也不瘦,尽管不是婀娜多姿,也还胸脯丰满,腰身苗条,虽然不是美女,至少还看得过去,不算丑姑娘。另一个大约十五六岁,身高绝不超过一米五,圆圆的脸蛋儿白中透红,两只挺大的眼睛滴溜乱转,还是双眼皮儿的,两只特别大的乳房,把米黄色夹克衫的前胸部位顶起老高,与她的年龄与身高很不协调。
看她们的模样,不论个子高矮,都已经是成熟的少女,但看她们的言语神态,却又天真烂漫,稚态可掬。最为突出的是:两个人的双手,手背部分都比一般人要黑得多,而手腕以上,却又都是白白的了。也就是说,黑白之间,在袖口部位有一条颇为清晰的分界线,一望而知她们都是穿着长袖子衣服经常在野外劳作的人。
多年的监禁,跟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姑娘基本上没有任何接触,一旦接近了,不免有一种天然的异性相吸的感觉。见她们盯着我的爱巴物儿议论起来喋喋不休,久久不肯离去,不由得引起了我与她们交谈的兴趣,就把收音机的后盖板打开,指着底板和电池对她们说:“这叫半导体收音机,用的是四节一号电池。如果加一个电源变压器和整流器,用交流电也是可以的。正在播放的音乐,叫做《威廉·退尔序曲》,是一首世界名曲。你说的不错,乐曲描写的,正是起义的老百姓骑在马上杀向战场的场面。”
年长的一个听见我肯定了她的说法,来了兴趣,不无自负地说:“怎么样?我说好听吧?原来是世界名曲呢!”
年幼的一个不服气,噘了噘小嘴说:“世界名曲又怎么样?我看就不如新凤霞唱的好听!嗨,能换个台,来段儿评剧吗?”
年长的一个却不同意地说:“评剧太贫,翻来复去老是那一个调调儿,能不能放一支舞曲?我就爱听舞曲。”
我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录音机,想听什么就来什么。放什么,可得听人家电台的。”
我见那小姑娘显出一脸失望的样子,尽管许久没听的名曲还没有放完,也还是违心地转动了旋钮,把整个频道上的电台都选择了一遍,最后停留在一个播放京剧的电台上。唱的似乎是《赤桑镇》,那嘶哑的黑头唱腔,分明是包文拯。
年长的那个立刻叫了起来:“难听死了,哇啦哇啦的,吵得人脑浆子疼,还不如刚才那个好听呢!快换回来吧!”
年轻的一个马上表示异议:“就是京戏,也比那个好听,甭换,甭换!”
我不禁又一次笑了起来:“你们这一争,我可就无所适从了。干脆让它歇一会儿吧!”说着,“咔”地一声就把收音机关上,又随口不经意地问:“你们两个,是同学还是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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