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金末玉意料之外的是:她的这个姐姐,竟剪着短发、穿着男装,有时候还穿着日本军服的马裤马靴,不但像个男人,在家里也趾高气扬,颇为蛮横,大哥和三姐对她的印象都不怎么好。三姐甚至还叮嘱金末玉:以后要离她远一些。
一九三一年,伪“满洲国”在长春酝酿成立,改长春为“新京”。这时候二十五岁的川岛芳子在长春已经是个很出名的人物,她把显瑠、显琦两个亲妹妹都弄到长春去,安插在新京高等女校寄读,而且时常来学校看望她们。这以后,金末玉才渐渐地对自己的姐姐开始有了好感,也时常到她家里去玩儿。每逢星期假日,川岛芳子只要有空,就带金末玉去郊游,或者到舞厅、球场去玩儿。
金末玉与川岛芳子亲近起来了,倒引起她大哥的忧虑,怕她近朱者赤,跟姐姐学坏了。正好她大哥要到日本去留学,就决定带这个小妹妹同行。
十三岁的金末玉进了日本最有名的贵族学校“学习院”读书。六年之后,又考进了东京女子大学英语系。金末玉正在读大学二年级,珍珠港事件爆发,中国侨民在日本受到排斥,她与大哥及日本嫂嫂只好离开日本,经长春回到了北京。
金末玉回国以后,在王府井一家日本人开的公司工作。这时候,已经很有名气的川岛芳子也在北京从事特务活动。她要求金末玉搬到她那里去住,但是长大了的金末玉对这个姐姐的所作所为很不以为然,坚决拒绝。这一下子得罪了姐姐,金璧辉就带着一帮人闯进了金末玉的家里,居然拔出军刀来威逼。金末玉见姐姐如此蛮横,也不买账,理直气壮地顶撞,引得川岛芳子大发雷霆,举起军刀来,先砸橱柜门窗,接着猛击金末玉,最后还是在大哥的劝说和制止下,方才带领众打手扬长而去。从此姐妹视同陌路,金末玉也没有再见过这个姐姐。直到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川岛芳子在北京监狱被秘密处决,引起了舆论的怀疑,金末玉才在报纸上看到姐姐血肉模糊的照片,但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一九四八年秋天,解放军即将包围北京,时局紧张起来,她大哥先将日籍妻子送回日本,接着自己也去了香港。已经三十岁的金末玉一直没有结婚(她曾经与自己的家庭教师有过好感,但是没有进入恋爱阶段,就分离了),却要负担起一家九口人的生活:大哥的四个孩子、二哥的两个孩子、大哥的老保姆和老保姆的女儿。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是只会花钱不会挣钱的主儿。她自己收入不多,为了维持生活,只好一件一件变卖家中的物品。本来就是破落贵族的家庭,渐渐显出萧条的景象来了。
北京解放以后,金末玉失去了公司的工作。一九五○年,正在一家人生活无着走投无路的关键时刻,大哥从香港汇来了一笔钱,数目并不多,如果不开源节流,九口人也吃不了多久,与家人及政府商量的结果,她用这笔钱在家里开办了一所“益康家庭食堂”,专门经营风味名菜,一时间生意相当红火,居然成了北京当时的名店之一。
收入逐渐增多,一家九口的生活安定下来了。
金末玉爱好书画,一天,她在画店看见一幅著名画家马万里画的水墨荷花,画得很有气派,很是喜欢,就向画店经理打听马万里的情况。画店经理告诉她:马万里是我国南方著名的花鸟画家,妻子与他感情不合,已经离婚,目前住在北京大女儿家里。但是他女儿房子狭窄,连放一张画桌的地方都没有。他心情压抑,精神有些失常,几次想自杀……
金末玉很同情这个画家,通过画店经理,她跟马万里见了面,两人谈得颇为投机。随着见面的机会增多,两人的感情日见融洽,金末玉就盛情邀请马万里住到她家里来,给他布置了一间颇为像样的画室,不久两人就宣布结婚,马万里从此成为她家的第十个成员。
一九五六年六月,金末玉考进了北京编译社,在日文组当翻译。有了正式的工作,她干脆把饭店关了,把家搬到编译社附近的一条胡同里,打算发挥自己的所长,全力投入翻译工作。
这一年秋天,北京展览馆举办首届日本商品展览会,金末玉奉命在这次展览会上当翻译,当然免不了要接触许多日本人。当时肃反运动刚刚结束,人们对外国人十分敏感,何况金末玉是这样的家庭出身,父亲和姐姐跟日本有过那样的关系,哥哥还在香港,而她自己也有留学日本的经历。为此,她被社里的积极分子们当作“里通外国分子”注意上了。到了一九五七年整风运动,她终于成了众矢之的,揭发材料越来越多,问题也越解释越严重。到了一九五八年二月一日,快要过年了,她终于无法逃脱厄运。那天她刚下班回家不久,一辆囚车忽然开到她家门前停下,一下子下来十几名警察,涌进她家,其中一人拿出逮捕证向她晃了晃,说声:“金末玉,你被捕了!”一副铐子,就铐上了她的双手。
囚车开出她家的胡同,透过囚车后面的小铁窗,她看见丈夫带着一群嚎啕大哭的孩子正在大门口目送她远去。
逮捕她的理由是“叛国”。这当然是莫须有的。中国大陆经过肃反和反右两次政治运动的锻炼,培养出一批政治嗅觉特别敏锐的积极分子来,他们只要随便一分析,就能够把一个忠心耿耿的爱国者分析成卖国贼,何况金末玉是个平时言语不太谨慎的人呢!
不过案件到了法院,倒是相当“慎重”的,一拖拖了六年,直到一九六四年,正在看守所劳动的金末玉忽然被叫到了办公室,一个看守代表政府庄严地向她宣告:“经过审查,现在决定判处你有期徒刑十五年。……”
尽管金末玉也大声呼喊过“冤枉”,但这没有任何用处,那时候,名义上也允许上诉,但是只要你真的上诉了,就会以“不认罪”为理由加刑,特别是反革命犯。她幸亏没有以身试法,没有加刑,而是立刻被转送到著名的专门关押政治犯的秦城监狱,开始正式的“服刑”生涯。
两年之后,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金末玉从报纸上看出这一次的运动来势非善,估计到马万里很可能会因为自己的缘故受到牵连。当时的马万里因为她的被捕受到了刺激,精神又不大正常了。为了保护他不受更大的打击,唯一的办法,只有与他离婚。她给马万里写了一封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没想到他却坚决不同意,一定要等到金末玉刑满出来夫妻团圆。见丈夫的态度如此坚决,从来不流泪的金末玉,也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没过多久,她被队长叫到了办公室,一个从南宁来的法院干部拿出一张离婚判决书来要她签字。据此她知道马万里已经到了南宁,其余的事情她就不可能知道了。她的唯一权利,就是在判决书上签字表示同意。
事后她才知道:自从金末玉被捕以后,马万里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正常。“文革”开始以后,他在广西南宁的妹妹生怕哥哥出事儿,曾经向有关部门反映过。因为他是著名的画家,终于由广西统战部出面,让马万里移居南宁。大约就在移居前后,他女儿和他妹妹劝说他和金末玉离婚,并且代他写了状子递到了南宁法院,这才有了南宁法院干部来北京出差的那一幕。不过离婚之后,马万里也没有幸免于难,最后他还是因为“是大特务川岛芳子的妹夫”而被迫害致死了。
十五年的监狱生活不好过,也终于熬过来了。一九七三年,五十五岁的金末玉终于服满了十五年有期徒刑,被送到清河农场就业女队来开始那没有期限的“二劳改”生涯。
十五年的监狱生活,她过怕了;拥挤的统铺,她睡怕了。好不容易十五年刑期熬满,所得到的,只不过是换个地方,依旧是劳改队,依旧是天天出工,依旧睡那几十厘米宽的统铺,依旧吃那青菜萝卜,所不同的,只是有了二十七元工资,有了吃青菜还是吃萝卜的自由选择,但是所有开支都要从这二十七元工资里面出,再也不像蹲监狱那样有衣服被褥和日用品可发了。
十五年的铁窗生涯,她落下了关节炎、腰痛、痔疮等等许多病。颠沛流离加上劳改度过了大半生,本来希望劳改释放以后可以好好儿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好好儿治一下病的,没有想到的是:过去的十五年,是有期徒刑;接着而来的,是变相的无期徒刑。终身就业,意味着要永远在劳改农场继续改造,意味着“要把这牢底坐穿”。每每一念及此,就不由得浑身哆嗦。
特别是有一次她去场部礼堂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发现四周的人似乎都在看她,还听见近处的几个人在窃窃私议:“你看,这就是大特务川岛芳子的妹妹!”“她爸爸是清朝的肃亲王,是个卖国贼!”她万万没有想到,她来农场时间不长,可是竟有这样多的人知道了她的身世。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在被示众,再也坐不住了,没等节目开演,就溜回了宿舍。
尽管她是就业女队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但有道是“入境随俗”,既然来到了就业队,也知道女就业的唯一能够改善生活面貌的方法,就是嫁一个男就业的,求得有一间小小的房间,算是自己的小天地。星期假日,丈夫可以出去打柴火或捕鱼摸虾,自己可以在家里包饺子、擀面条,改善改善生活,也得到一丝儿家庭的幸福,叙一叙最低水平的天伦之乐。
于是,这个精通英语、日语的女学士,只好决心降低条件,打算嫁人,而且只求嫁一个劳改释放的“二劳改”了。
金末玉想结婚的信息,当然是高回的新媳妇儿小季带来的。高回与我谈起此事,我数遍了中队里五十岁以上的“老就”,年貌相当的,似乎只有一个人:施有为。
这个施有为,上海市人,五十多岁,解放前一直在上海当水上警察。五十年代中期,他与几个朋友来北京出差或旅游,在前门外的一家饭店吃饭,饭后算账,大概相差十几块钱,可谁的身上都没钱了。服务员说他们存心诈骗,他光火起来,抹下手表往桌子上一拍,说声:“不就十几块钱的事儿吗?我这手表是一百多块钱买的,押在你这里,明天我拿钱来取,还不行吗?”
按说,这应该是可行的,关键就在于他说话的态度,不是恳求的语调,而是气愤的语调。服务员听了不但不买账,而是把警察给叫了来。到了派出所,他还是态度强横,不肯认错。于是小事酿成了大事,最后以“无理取闹”罪给判了劳役半年的处分。
“劳役”不算判刑,是五十年代处理“轻微犯罪行为”的一种措施,比拘留稍重,大约相当于后来的“强制劳动”。按照当时的政策,劳役期满,是应该回原单位的,但是他的运气不好,正好赶上了一九五五年的肃反运动。他的原单位根据他解放前当过水上警察、现在又因为无理取闹在北京服劳役,干脆就把他给除了名。这样一来,他劳役期满,本来是有单位的,倒变成无业游民了。他在服劳役期间,倒是表现得很积极,劳改单位的领导对他颇有好感,就婉言留他,劝他干脆就在劳改队当个职工算了。那年月,劳改队的职工与社会上的普通职工待遇是一样的,工资待遇也不比普通职工低多少,反正他也没媳妇儿,上海只有一个老娘,只要自己有工作有收入有饭吃就行,就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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