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正靠着窗子凝神观望这个姑娘,外婆正好进房来,他就问外婆:这个女孩子怎么会和这群拖鼻涕的娃娃在一起上学呢?外婆告诉他说:这个姑娘叫蕾蕾,今年十六岁了,她爸爸是外婆的侄子,算起来,跟敖家也带点儿亲,可以算是乃松的表妹。在她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因为母亲有病,家里要靠她这个“长女”支撑门户,只好让她弟弟一个人上学,这样一耽误,就耽误了好几年。如今母亲的病好了,这才继续上学,结果姐姐比弟弟的班级低,功课还赶不上。她父亲听说乃松回来养病,正想求他帮助辅导蕾蕾的功课呢。乃松一听,想起自己在外婆家住的时候,是有一个很小的姑娘常到家里来玩儿,没想到一晃就这么大,竟认不出来了,就笑着让外婆把蕾蕾领来,他要看看这个小姑娘是否值得造就。
第二天,外婆果然把蕾蕾领来了。她见了乃松,像小学生初见老师那样,两脚跟站得齐齐的,先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然后怯生生地说:“敖老师,我很笨的。您当我的老师,可别生我的气呀!”
敖乃松笑笑说:“别叫我敖老师了,我不是你的表兄吗?你小时候就叫我海龙哥,还叫我海龙哥吧!”
“海龙”是敖乃松的小名儿,当地人都这样叫他,极少有人叫他敖乃松的。
这次面对面近距离观察,他发现蕾蕾是个极美、极可爱的姑娘。她纯真、甜美、善良、聪明、懂事,具有农家姑娘全部的优点而没有乡下姑娘任何一种粗俗的言语神态。她浓眉大眼,面如桃花,五官端正而秀丽,一笑两个酒窝儿,两条大辫子又粗又黑。尽管她见了生人非常腼腆,问一句答一声,一说话脸就红,低着头坐在那里,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腰杆挺得笔直,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但仍掩盖不了她那一副美在天然的丽质,而且透着很聪明,绝不是低能儿。
这样可爱的姑娘,敖乃松当然很愿意辅导她,当时就答应了,还定好了每天什么时候来,都辅导哪些功课。外婆笑着说:“小龙啊,你能帮她把功课赶上去,你就功德无量啦!不过你也得注意不要累着了自己哟!”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蕾蕾就成了他的学生,天天到他这里来补习功课。
聪明的蕾蕾,从外婆的一句“不要累着了自己”,就猜到了乃松有病。或者也可能是从她父亲那里听说乃松是到外婆家来养病的。总之是稍许熟悉一些以后,蕾蕾忽然问起乃松得的是什么病,乃松当然不会瞒她,就说自己患的是肺结核。一个乡下姑娘,哪儿知道什么叫肺结核?等到乃松给她解释明白了,她睁大了眼睛,惊讶而惶恐地问:“这不就是痨病吗?”她也许听说过,得了痨病,是要死人的。等到乃松给她解释清楚:痨病不是什么不治之症,现在已经有了特效药,不会死人的,她又高兴得跳了起来,纯真可爱的言语神态,溢于言表。
从此,她常常给乃松带鸡蛋和新鲜蔬菜来。乃松知道她家境不好,靠积攒几个鸡蛋卖了给姐弟二人交学费,婉言地谢绝了。于是她就让弟弟下河去摸鱼,做好了,送来给乃松补养身体。
一个大学毕业生,辅导一个小学生,当然是不费吹灰之力,蕾蕾的功课,很快就赶上了同班的同学。这里面,当然也有蕾蕾自己的努力。乃松布置给她的作业,她都按时完成,从来没有落下过一次,而且成绩都不错。他下决心要开发她的智力,利用她的聪明和过人的理解力,把失去的时间都找回来,让她在短时间内达到与她同年龄的姑娘应该具有的知识水平。
过了半年,蕾蕾的功课和知识大有长进。这期间,她不但跟海龙哥学了语文和算术,唱歌和画画儿,还从他那里借读了大量的小说。但是她那善良的心地,怎么也不能理解什么叫邪恶。她不理解日本人作为一个邻居,为什么要出兵来攻打中国,而且对中国人这样狠毒;她不理解灰姑娘的两个姐姐为什么要妒忌她嫁给王子。在她的心目中,世界上的人,都像她父母那样勤劳,都像海龙哥那样多才,都像老外婆那样善良。特别是她的海龙哥,尽管有点儿金鱼眼,不是标准的美男子,但他学识渊博,简直是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会,是她所见过的人中最有学问的。她恨不得从海龙哥那里学会所有这一切,她也知道海龙哥会教她她想学的一切。
又过了半年,她读小说入了迷,乃松手头再也没有书可以借给她读,不得不经常为她进城去买书了。
一天,蕾蕾看完了《简·爱》,很动情地对乃松说:“我真佩服简·爱,她敢于去爱罗切斯特。”乃松说:“也应该佩服罗切斯特,他敢于接受简·爱的爱。”蕾蕾反问他:“如果你是罗切斯特,你会接受简·爱的爱吗?”乃松说:“我当然会的。如果你是简·爱,你有这样的勇气去爱罗切斯特吗?”蕾蕾没有答复,却扑进了乃松的怀里,用热吻回答了他的问题。
一年的时间,蕾蕾的知识长进了,青春焕发了,爱情也在心底悄悄儿萌动了,成熟了。那一年,蕾蕾十七岁,乃松二十二岁。
乃松把他与蕾蕾相爱的事情告诉了外婆,外婆本来就很喜欢蕾蕾,当然表示全力支持。外婆去与蕾蕾的父母提亲,他们受宠若惊,当然是求之不得,一口答应。得到了双方家长的点头,他们就把事情半公开化,下一步,只等得到北京方面的同意,就可以把事情合法化了。
一九五七年初,乃松在常州已经住了整整两年,经常州的医院检查,他的肺结核终于痊愈了。正好这时候他父亲也来信叫他回家,因为他的毕业分配延期了两年,不能再拖了。他决定返回北京,一方面去接受分配工作,一方面也为了争取婚姻的合法化。
离开常州的头一天晚上,蕾蕾帮乃松整理好了行李,就在乃松的房间里坐着话别。两人相依相偎,又哭又笑,难分难舍,说不完的山盟海誓,诉不尽的离情别绪。蕾蕾紧紧地抱着她的海龙哥,在他的耳边低低地倾诉。她说她能够得到像他这样一位好丈夫,真是她的福气,她感到自己非常非常的幸福。可她又预感到这种幸福好像是一场梦,一旦她从梦中醒来,一切都是空的。她说她预感到今天的分离将是他们的永久诀别。乃松当然不信这个,他说父母都是开明的知识分子,不会反对他们的婚姻,等待着他们的,一定将会是幸福的生活,灿烂的前途。
这一夜,两人谁也没睡,整整说了一夜的情话,把各自心中沸腾的热血都喷发出来了。天亮以后,蕾蕾送乃松上路,她拿出一个亲手做的、绣有“海龙”二字的布书包,里面装着卤鸡蛋和烙饼,还有一个姑娘火热而赤诚的心……
敖乃松回到北京,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父母如实地汇报自己这一年多来与蕾蕾相爱的经过。母亲是看着蕾蕾长大的,知道她美丽、善良而且勤劳,打她小时候就很喜欢她,既然儿子自己选择了她,并没有什么意见。父亲则认为蕾蕾连小学都还没有毕业,双方的文化程度相差太远,要儿子认真考虑。乃松说:文化是后天的东西,是可以学习的,何况蕾蕾这样年轻,接受知识的能力极强,是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母亲又担心结婚以后户口迁不来。乃松说:宪法上规定公民有迁徙自由,如果政府居然不允许合法夫妻在一起居住,还叫什么人民政府?再说,如果户口实在迁不来,他愿意到常州去工作,哪怕当一个乡村教师。父亲见儿子态度如此坚决,也就不再反对。当天晚上,乃松就以十分兴奋的心情和极为轻松愉快的笔调给蕾蕾写信,告诉她父母这一关已经顺利通过,他们的婚事,至少在家庭中已经合法化,也可以说是已经正式订婚,最后就等她年满十八岁取得法律上的承认了。
接着乃松又办了两件可心的事情。第一件是到派出所去询问:妻子家在常州农村,是不是允许把户口迁来北京。户籍警的答复是:只要有结婚证和单位证明,国家允许女方把户口迁来。第二件是与学校取得联系,由学校出面,把他的工作落实在首都图书馆。
首都图书馆设在雍和宫对面的国子监内,房屋都是清代的古建筑,地方宽敞,环境清幽,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敖乃松肺病痊愈,工作满意,妻子可心,真是三喜临门,踌躇满志,一身轻松。他上班伊始,任务不重,工作不忙,就坐在办公室里一封接着一封给蕾蕾写信,讲他的春风得意,讲他的心情愉快,讲首图的工作环境,讲他们今后共同生活的计划,日子将会过得比蜜还甜。蕾蕾尽管还是第一次写情书,但是出于她纯真的爱,信写得极为生动感人,她憧憬着婚后的幸福生活,如何为丈夫调理饮食起居,如何抽时间继续努力学习,以便得到工作的机会,她甚至连十年八年之内暂时不要孩子的事情都考虑到了。
如果没有突然间发生的“十级地震”,他们的婚姻肯定将是美满的,生活肯定将是幸福的,前途也肯定将是光明灿烂的。
(四)“十级地震”真的来了
但是谁都不愿意发生的“十级地震”,终于不以人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地发生了。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上地动山摇,天翻地覆,55万知识分子惨遭灭顶之灾。──请别忘记,那一年正是历史上难忘的一九五七年,正是毛泽东实施“引蛇出洞”的“阳谋”期间,尽管敖乃松还是个刚出校门上班才几个月的小青年,但是出于他的赤诚和对党的忠心,就自己的所见所想给领导人提了几条改进工作的意见,结果却被扣上了一顶“反党”的大帽子,也许首图正好凑不足百分之五这个法定的数字,于是敖乃松这个新进人员正好撞到了枪口上,被划为右派,等待处理。
敖乃松先是春风得意,平步青云,接着一声霹雳,风云骤变,又从半天云雾中一个跟头折进了十八层地狱。大起大落的突然变化,使他从温柔乡、黄粱梦中清醒了过来。尽管他平时并不太注意政治,却也知道政治的可怕,知道自己一卷进这个政治旋涡中,将永远得不到解脱,再也没有自己的前途了。卧病在床的老母,有父亲和弟弟们照顾,天真无邪的蕾蕾,年纪太轻,经历太嫩,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人生旅途的坎坷艰难。自己如果一帆风顺,是不难与她同舟远航的,如今自己不幸落水,惨遭灭顶,说什么也不能把她拉下水来,与自己同归于尽的。痛定思痛之后,他洋洋洒洒、恳恳切切地给蕾蕾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她自己已经被划为右派分子,在政治上从此将没有前途,今后连到什么地方去都不得而知。因此,他不能连累她,不能害她一辈子,不能让她这朵还没有开放的花蕾在风暴中折断,千句话并作一句话,那就是:过去的一切,都已经成为泡影,今生今世,尽管海龙哥还像以前那样深爱着她,但是交情只能到此为止,今后海龙哥只能做她的海龙哥,再也不能做她的丈夫了。他鼓励她继续努力学习,求得一个适合于她的工作,然后另找一个适合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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